02 逃离王都(2)
两年前的政变,格奥尔格似乎是在最后一夜之前被伯爵策反了,于是他带队负责守卫的王宫西门,也就是距离国王陛下所在最近的王宫书院的教习大门,并没有如同叛军计划的那样,能够里应外合,长驱直入,而是被带队在校习场埋伏的库尔特侯爵一举包围并击破。 所以,当时参与了政变的贵族都被处以极刑,其子嗣就如同小公爵大人一样,剥夺名衔继承权和骑士位阶,并贬为平民,改由不相关的旁系继承;仅有小公爵大人持有的爵位封号和权力重新被国王陛下收回保留,“雄狮”骑士团的统领权也被转交给,因护卫王宫和王后陛下有功而受到封赐的前殿堂骑士,现王庭骑士并准男爵,巴伏尔大人。就连守卫杂用侧门的皮茨小队长都获封了勋爵,从王宫内廷守卫队调入了王城护城军,进入了真正能够建立功勋的队伍。 反而格奥尔格没有任何封赐,还是殿堂骑士,还是内廷守卫队的小队长,每天依然能够看到他在王宫中轮值巡逻。 虽然也有人猜测到了格奥尔格是因为和叛军有牵连才会被如此对待,但毕竟经过政变之后,巴席提亚奈利伯爵不仅比以前更加受到国王陛下的信赖,并且建立了和统领王城护城军两个大兵团的库尔特侯爵之间的合作和友谊,也就没有人敢质疑格奥尔格没有被处罚的理由。 毕竟现在,伯爵依然是众人以为的,格奥尔格的父亲。 明明那种魔性的不详感,一眼就看得出来和国王陛下的气息极其相似。 卢卡斯很好奇伯爵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了他的,只能猜想,最有力的理由,就是他亲生父亲的身份。 如果真是这样,格奥尔格那个性格居然能谅解陛下,而且还守住了教习大门,现在还能心平气和的当他的小队长,真是奇哉怪也。他可是因为对自己以为是父亲的伯爵怀有怨恨才加入叛军的啊。 算了,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了,反正如果未来再出事,倒霉的也不是自己。 放宽了心,卢卡斯拉过一把椅子,在大方桌边坐下,等着科拉迪送午饭过来。 “在你家随侍来之前,我还是先走吧。” “你不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吗?” “暗中保护就要有暗中保护的样子,刚才被你拖过来已经让很多学生注意到了,我要再留下来跟你一起吃午餐,估计明天王后陛下就会被找去书院问话了。” 对于这个理由,卢卡斯不置可否,扬了扬眉毛,也就随约翰去了。 约翰离开之后没多久,科拉迪就重新推开了自习室的门,拎着藤编的餐篮走了进来。 “少爷,我进来之前刚好离开的是……?” 还真被看到了啊……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也想申请自习室,但是没排上。因为之前欠过他人情,所以想借这个机会还了。” “您欠过人情?!”科拉迪将餐篮放在一张空椅子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他问这个干什么?而且语气听起来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稍一不慎就大难临头的事情一样。 卢卡斯一转念,才反应过来,科拉迪自从政变那件事之后几乎是和自己从不分离,连曾经将拆洗的被单送去洗衣房的事情都交给杂役处理了,只要不是礼仪所限制的,他恨不得一直跟自己黏在一起。 他真的有点管的过多了。 “在我还姓卡瓦坎特的时候,你那时候才多大。行了,我快饿死了,快点吃完饭,下午自习完还要去救济院帮忙呢。” 大概是听出了少爷语气中的不耐烦和怒意,科拉迪收敛了自己的逾矩行为,开始收拾方桌上的东西,准备布菜。 等待的期间,卢卡斯觉得有些无聊,顺手拿起了被堆放到一边的羊皮纸中的一张。 那是一张很奇怪的图,三个等边三角形的顶点聚在一起,围绕着那个顶点有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在三个三角形的另外六个顶点上,又各自有一个形状类似但又在细节上有不同的符号。 卢卡斯觉得自己应该没看过这种符号,但却又本能的感觉似乎见过。在他试图回忆起是在哪里看过的时候,鼻尖飘来的香气和科拉迪的声音打断了思考。 “少爷,请用午餐。” 眼前递过来已经用了两年多,每个细节都熟悉了的银汤勺,卢卡斯从喝汤开始了吃午饭的程序。从自己被确立为巴席提亚奈利伯爵的继承人开始,这种连吃饭都要按照贵族礼仪一步步来的生活也慢慢习惯了,虽然有时候确实会对此感到厌烦,但是偏偏面对的人是科拉迪,而且……有“她”在帮忙疏导,所以这些烦闷的心绪并没有像在莫利诺村的时候一样,因为爆发出来而使得周围遭殃。 但有时候,卢卡斯会暗地里希望自己能够“爆发”出来。只要一想到这种生活将会伴随自己接下来的整个生命,就不由得气馁。 真的是分分钟想甩门出走不干了!破继承人谁爱干谁干去! 然而脑海中另外一个自己却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需要这个接近贵族的身份,来获得合理觐见“光之圣女”的机会。 两年前他还不理解为什么去见自己本家的长辈需要成为贵族,现在他才明白,横亘在贵族和平民之间的这道鸿沟有多深,而巴席提亚奈利本家,对于“光之圣女”又有多保护。 他本以为伊诺克一定是见过“光之圣女”的,但后来才知道,伊诺克一直以来都是从“圣体”当中接收来自圣女的信息的,他本人从未面见过圣女。 事实上,据他所描述,圣光教会内,哪怕是教会大本营本部——大光明教堂,在其中任职的神官也好,祭司也好,卫教也好,都没几个见过“光之圣女”的尊貌。如果不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光之圣女”一直都以同样的方式降临在每一个“圣体”上,而且出现的时候一直都是同样的气息、同样的态度,否则教会和巴席提亚奈利家的长老们早就开始怀疑,是不是有着某种不可知的存在在控制所谓的“光之圣女”了。 会这样怀疑并不奇怪。 卢卡斯一边无意识地嚼着口中的食物,一边计算起了“光之圣女”的年龄。 伊诺克说他小时候,从有记忆起,“光之圣女”就在了,而后来他从教授他知识的老祭司那里听说,在老祭司还小的时候,“光之圣女”是独属于这一位圣光教会的最高权力者的称呼,听老祭司的长辈说,在她之前的最高权力者,一直以来都是以“主祭”称呼,而且也是实质上管理大光明教堂的最高教务责任人,但自从“光之圣女”继任之后,大光明教堂的教务就全部交由教堂的卫教、祭司和神官长负责了,她本人几乎不会出现,也不会插手教务。 这样算起来,“光之圣女”的年龄,怎么都不可能比巴席提亚奈利伯爵年轻,搞不好还是伯爵的长辈。 卢卡斯突然想起了伊诺克曾经评价过自己的一句话。 【你们巴席提亚奈利家的人真的都是怪物!】 那个时候听起来觉得冒犯的话,他现在觉得非常有道理,甚至是感同身受。 手下意识的就摸上了垂挂在胸前的“饰物”。 哪怕不用看,他都知道,此时此刻这个“饰物”中,平常几不可见的,如同星光一样微弱那一丁点银白色亮光,此刻一定如同吸饱了墨水的棉花一样,变得漆黑黯淡。 这是他最近才发现的事情,也是最近才理解为什么当初,“光之圣女”会让伊诺克把这个给自己。 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是精灵的预言中那个可能变成恶魔王的人,因为自己是不可抹去的阴影,终将有一天会成为笼罩整个世界的黑暗,所以为了监视自己,“光之圣女”才会想要安放一个可以让她依附的“圣体”在卢卡斯的身边。 但是后来他渐渐发现,以前自己一旦情绪有些失控就会想起莫利诺村差点死掉时同步伴随的胸口闷痛消失了,更早以前自己愤怒就会引发的混乱也消失了,甚至于有时候,每当自己开始情绪有失控或是灰暗的倾向,他都会感觉到有人正在看着自己。久而久之,他也明白了,那种感觉就是来自于“光之圣女”。 最近这段时间,他已经可以下意识的提醒自己不要让情绪往不好的方向滑落了,毕竟总是被人盯着的感觉很不好。不过当他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的时候,在某处的“光之圣女”就会像一块修改错误的吸墨压棉一样,将自己心里的那些阴暗的想法和情绪都吸取的一干二净。 虽然一开始也担心过“光之圣女”这么做会不会对她自己有害,甚至是从另一方面担心过“光之圣女”这么做的用意,但是时间一久,自己就慢慢地不太在意了。 大概是因为从小就是不被期待的那个,卢卡斯对于自己或许某天会被当作负担“处理”掉的可能性接受良好。有时候换位思考,他觉得如果自己处在格瑞托恩的精灵位置上,或者“光之圣女”所在的圣光教会的立场上,他都觉得把自己尽早处理掉才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在莫利诺村的那个时候,“光之圣女”真的就是那么打算的……但是自己没死,虽然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她老人家真的手下留情了。 猛然间回过神来,科拉迪已经不见了,所有的餐具和方桌上的污渍也都清洁过了;窗外的日照已经有些西斜,看得出下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 所以自己到底申请了自习室是来干嘛的?发呆吗? 不过这种可以放空自己的时间真的越来越少了。倒并不是因为教导院的功课重,也不是因为科拉迪紧迫盯人,而是自己作为巴席提亚奈利伯爵的继承人,越来越多的受到来自各个阶层的人的瞩目。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卢卡斯发现每当自己做了什么和过去不一样的行为,立刻就会奇怪的流言蜚语开始在王宫中流传,不多时自己就会被伯爵找去询问事实究竟如何。一开始自己还不以为意,觉得过个十天半个月的,等大家习惯了自己的存在之后就会失去兴趣,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政变那年的最后一天,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卢卡斯有些担心伊诺克和寄宿在救济院里的平民,于是又一次离开了王宫,去了城下街。这一次他是堂堂正正的向伯爵获得了许可后,带着一套崭新的被褥,跟随要去王城护城军报道的皮茨爵士一同离开的。最重要的是,他向伯爵请求许可的时候,照例假装成随侍的国王陛下也在。
卢卡斯觉得,既然在一旁的国王陛下听到了,却什么都没说,也就表示他觉得没问题了呗! 结果,自己刚到救济院没多久,约翰就跟疯了一样冲进来,要自己赶快回去,说什么陛下认为自己是在试图扶植叛军的残余孽党。 最后,原本打算作为弄脏了伊诺克床榻的赔礼,帮他收拾打扫备课房的,结果也只能作罢,紧急赶回了王宫,并且再一次当着国王陛下的面,跟伯爵报备了一声自己回来了,还有在救济院看到了什么,巨细靡遗,无一遗漏,还特别声明了没有见到名义上忏悔赎罪,实际是被软禁在救济院的、曾经的小公爵。 就怕“叛乱”这顶帽子会被扣到巴席提亚奈利伯爵的头上。 到现在他也没明白,究竟是哪里来的什么人,在国王陛下的耳朵边上嚼舌根,试图扳倒伯爵。但唯一确认的是,现在的自己,的的确确被视为伯爵的一个弱点,而所有试图扳倒伯爵的人,都不会放过自己这个显而易见的活靶子。 自那之后,卢卡斯就不得不非常小心自己的行为。虽然很想去帮助那些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失去了家园的人们,但是如果连自己的栖身之所都保不住,那他更没有资格去夸下什么帮助他人的海口了。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巴席提亚奈利伯爵不能出事,他是在卡内罗这个国家里唯一能够凝聚起族人的中心,也是在卡内罗这个国家里发生了不利于家族的事情时,唯一有能力提供保护和援助的人。 但是,如果这种战战兢兢地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卢卡斯不保证自己在未来的三个月内,不会彻底爆发爆发一次连“光之圣女”或许都无力阻止的大规模失控,然而自己的生日在旱季,他根本没办法确定自己能够撑到那个时候。 今晚要不要趁着宴会,问一问伯爵可不可以提前走人啊?反正原本就计划好了要以继承人的身份去拜访本家的“光之圣女”,从卡内罗王都出发开始计算,到达巴席提亚奈利家治理的塞迪斯城邦卡多恩城,至少要途径三个要塞,十几个村落,还有两条大河,和一段被密林覆盖的山谷。[途径地理条件]仅仅是走完这些路程就需要两个多月,再考虑到途中的休息和跟沿途的领地治理贵族的问候交流等等……如果自己明天就出发,说不定刚刚好能够在迎来成年的十五岁生日的同时,抵达卡多恩城。 嗯,就这么决定了,晚上找到机会了就跟伯爵谈一谈这个事情吧! 发呆结束,自习室的门也再次被敲响。卢卡斯应了一声后,门打开,科拉迪带着两个带着大包物资的杂役站在门口。 “少爷,都准备好了,也向伯爵大人请示过,可以出发了。” “好。” 虽然说去救济院的这件事,会被国王陛下忌讳,但后来卢卡斯还是决定,去救济院的事情不能因为担心给伯爵添麻烦就不做。毕竟他是造成那些只能住在救济院的人失去家园的罪魁祸首,另一方面也是巴席提亚奈利家的人。这世界上谁不知道圣光教会和巴席提亚奈利家的关系?作为这个家族或许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员,他有这个责任。 现在他还记得自己在雨季来临后,又一次去向伯爵请求去救济院探视的时候,国王陛下那毫不掩饰的怀疑视线,还有伯爵那认为自己脑袋出问题了的令人受伤的目光。 不过最后他还是顶着国王陛下的压力,给自己安排了通行许可,另外还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让同样要去救济院送以国王陛下的名义发放的物资的王廷官员同行。 当然,这里的“安全”值得并不是单纯的人身安全,而是让国王陛下能够信任的人来证明,巴席提亚奈利家没做什么对不起卡内罗王室的事情。 果然,当自己跟随王廷官员一同去救济院慰问探视的行为,从偶尔变成了习惯,又从习惯变成了常态之后,渐渐的,王廷的官员开始渐渐退出了这项工作,国王陛下开始直接将这件事交给卢卡斯来负责了。 某种意义上,这可以解读为默认他进入王廷任职的信号,但介于他们彼此都明白,卢卡斯不太可能成为王廷文侍,所以“代理国王名义去救济院探视”这项行为,到目前为止,是一件就连约翰都不知道的事情,王宫里几乎所有人都依旧认为,这是卢卡斯的个人行为。 他们误会了就任由他们去误会吧——对于这件事,卢卡斯感觉到他和国王陛下有着惊人的默契。 关好门,将钥匙归还给还在学识厅值班的讲师后,卢卡斯带着科拉迪,后面跟着两个杂役,就这么堂堂正正的从杂用侧门离开了王宫。 “时间不算早了呢,还来得及回来更衣,去参加晚上的宴会吗?” “请少爷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更替的衣物,送到了伯爵宅邸。当救济院的探视结束之后,可以直接去伯爵宅邸清洁更衣。” “那就好。” 对待贵族,还是要认真的。相比起喜怒无常的国王陛下,他们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