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逃离王都(3)
跟着伯爵接待了参加宴会的来宾后,在晚宴开始前有一段空档,是主人家不方便打扰的,来宾们都会各自聚成自己的小圈子,聊一些他们自己派系内的事情。无事可做,又不方便留在会客厅里的卢卡斯趁着宅邸里的仆役没注意,偷偷溜出了宴会的会场,躲到了整个宅邸最偏僻的房间里去休息。 就是他第一次来伯爵宅邸的时候,被安置的那个房间。 科拉迪因为宅邸仆役人数不太够的关系,正在帮忙布置餐席;伯爵去陪同目前在王廷中最有权势的库尔特老公爵了,估计是为了老公爵的儿子,也就是在博勒加德侯爵倒台之后,代替他统领了王城护城军中“狼首”军团的库尔特侯爵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库尔特侯爵拥有王城护城军中三个军团的统领权:原本就在他麾下的“凶豹”、“白印熊掌”,以及原本由博勒加德侯爵统领的“狼首”。 再加上库尔特老公爵是王廷的元老级政务官,等于说卡内罗王国现在有一半的国力都被库尔特家控制着——这不被国王陛下防备才奇怪! 卢卡斯倒不觉得库尔特老公爵会像小公爵大人一样掀起政变,站在老人家的角度来说,安安稳稳的度过晚年,然后将爵位传给库尔特侯爵是最好的结果。反正王廷政务官的职位有明确的贵族条约规定,不可世袭,就算他想要把这个肥缺攥在手里,也只能先让同派系的其他世家先顶着,约定好对方百年之后,再过渡回库尔特家的名下。 对库尔特老公爵来说,现在的情况是,要怎么做才能在最大程度的中保存库尔特家的利益的同时,规避掉国王陛下的猜忌和发难。已经有了亲王和小公爵的前车之鉴,最好是能够有快速获得有关陛下动态的情报来源,拉拢巴席提亚奈利伯爵的目的根本就是一目了然的。 问题在于伯爵的立场,并不像其他贵族所想象的那么稳固。 虽然不知道老库尔特伯爵会提出什么计划,但卢卡斯很怀疑伯爵会不会结这个盟友,毕竟他自己作为巴席提亚奈利家分支家长,里通外国的嫌疑都还没洗清,这个时候怎么能让自己又摊上一个拉帮结派cao控国政的嫌疑呢? 巴席提亚奈利一族,作为六十五年前塞迪斯城邦作为缔结和平邦交的人质,从一开始就有明确的规定,不可以担任任何与卡内罗国政相关联的职务,但是因为前任国王的好面子习惯,不仅给了人质贵族身份,还是国姓,因此才会特地设立一个根本没必要由贵族担任的“内务”职位,听起来很好听,但实际就是仆役头子。 其实就算没有库尔特老公爵这个问题,这两年来从自己的亲身遭遇来看,就可以知道巴席提亚奈利一族在卡内罗的现状。 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仰躺在沙发上闭目小憩,脑袋里得意地盘算着自己的“大计”,卢卡斯感觉说服伯爵,让自己提前离开卡内罗前往塞迪斯的成功可能性又提高了一点。 突然,这个理应不会有人来的房间却被敲响了房门。 “……进来。” 犹豫了一下后,卢卡斯开口回应了,他觉得如果是仆役,一般来说会认为这个房间没有人,那么会过来无非是打扫卫生或者有其他的什么工作,要进就直接进了,不会敲门;如果是客人,先不说在宴会主办方的家里到处乱跑很没礼貌这一点,与会的都是贵族,万一真有需要一个远离众人的地方干些什么“坏事”,也会直接开门进来,不可能敲门。 所以一定是谁,知道自己在这里,才会敲门的。毕竟自己连烛灯都没点亮,从外面应该是无法确认房间里有没有人的。 门打开,走廊上不算很亮的壁灯的光也透了进来,将敲门人的影子打在了门口附近的地面。 卢卡斯隔着沙发扶手看着人影慢慢露出全貌,然后立马跳了起来。 “怎么连这种地方你都能来啊?!” “把自己家称之为‘这种地方’,是不是有点过分?话说回来,你怎么连灯都不点。” 熟门熟路地在带关了门之后,约翰在一片黑暗中依然没有绊倒,笔直地走向烛灯的位置,在卢卡斯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点亮了房间里的所有光源。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明明人在房间里却偏要呆在一片黑暗中。” “反正看得到,点不点灯有什么差别。” 看着约翰脸上的表情,卢卡斯知道他又在腹诽那句话了。 【你们巴席提亚奈利家的人真的都是怪物。】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进来的?” “伯爵很少回来,这间宅子平常就只有最低限度的打扫仆役在,偶尔举行一次宴会,就会从王宫杂役里选可靠的人来帮忙,然后以额外的奖金作为报酬。要混进来是很简单的事情,换件伯爵宅邸的仆役通用的衣服就行了,反正这个时间段,宅子里的仆人不会去理会陌生面孔,王宫里来的临时仆役大多数都认得我,所以也不会在意。” “进来之后就不怕被拉去干活?” “你傻啊,进来以后再换件随侍的衣服就好了啊!” 卢卡斯听得目瞪口呆。 “我发现作为一个宫廷仆役真的浪费你的才能了。” “这句话我就当作称赞收下了。” 一个白眼翻出天际,卢卡斯重新跌进沙发里。 “说说你混进来是想干什么吧。” “我其实是来找伯爵大人的。”约翰终于严肃起来,“王后陛下有口谕。” 卢卡斯皱起眉头。 “那你进这个房间干嘛?” “还不是因为伯爵跟库尔特老公爵大人从进书房之后,直到现在都没出来过,过来找你帮忙的呗。” “所以……王后陛下的口谕是个秘密,不能让库尔特老公爵大人知道?” “准确来说,是个警告。” 约翰接下来的话,让卢卡斯感觉到,如果他再不离开卡内罗,麻烦就大了。 “国王陛下打算强行驱逐莱奥涅尔阁下出境。” “……认真的?” “认真的。” 莱奥涅尔阁下——这个人曾经的称呼是“小公爵大人”,名字取自母系的姓氏。自从政变失败,又经历了丧父、削爵、除籍一系列变故后,整个人变得很颓废,但是他的支持者依然众多,所以国王陛下决定将他软禁。考虑到王宫并不是个合适地方,而失势了的贵族嫡子又属于烫手山芋程度的大麻烦,何况还是被国王陛下惦记着的,没有其他贵族愿意担起这个,所以最后处置他的麻烦还是落到了伯爵头上,但是伯爵又不方便直接监管,于是这个麻烦就被推给了“外人”的救济院。 由于不能再使用贵族子弟的称呼“少爷”,而沿用带有地位差距感的称呼“大人”也不太恰当,“爵爷”、“老爷”之类明显带有身份标识的称呼也不行,因此,仅仅是表示对对方的尊敬的称呼“阁下”,成了唯一的选择。 这两年来,他住在救济院,一直都没什么问题,日子也过得平平淡淡的,哪怕是自己每次去救济院探视,也都非常注意,尽可能回避一切会跟他碰见的情况,回去之后在国王陛下的面前也都实话实说。 卢卡斯一直以来都认为国王陛下已经放下了这件事。虽然,说起国王陛下那个性格,让他原谅简直是异想天开,但是至少对方已经不再对王室构成任何威胁了,他应该不至于赶尽杀绝,也不方便再赶尽杀绝——毕竟当初没下杀手,现在再来旧事重提,对王室、对国王陛下本人的形象,都是一种损害。 然而现在既然又要拿这件事开刀,一定有原因。 卢卡斯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救济院本身,换句话说是圣光教会,再换句话说是巴席提亚奈利一族。 “是因为我去救济院探视的关系吗?” “不是,你想太多了。”约翰似乎明白卢卡斯的担忧,“这件事和巴席提亚奈利伯爵没什么关系,也跟圣光教会没什么关系……救济院……倒确实有点关系。” “什么意思?” “阁下以前在民间的支持者众多,这事儿你知道吧?” “王都里还有谁不知道的吗?” “两年前因为城下街的混乱,因此也没有太多人注意到政变这件事,但是这两年情况不同了。寄住在救济院的人有不少都认出了阁下的身份,刚好,当初护卫王城有功的内廷守卫队里也有不少人调任到了王城护城军里,而护城军一直都在协助城下街的重建工作,所以政变的始末也就变成了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传播了开去。” “大家都相信是亲王殿下主导的政变?” “相信?你这个词用的很微妙啊……” 不好,这件事是不能泄露的!卢卡斯立刻瞪视着约翰,对方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我明白我明白!不该过问的事情不问!” “知道就好。” “你不小心说漏嘴的事情我也会帮你保密的。” 卢卡斯顺手抓起靠枕就扔了出去。 “总之……”约翰接住靠枕,“现在救济院有大量阁下的崇拜者每日聚集,虽然他们也会在阁下的倡导下帮忙重建城下街,但是……国王陛下似乎更担心别的问题。” “聚众闹事。” 当初救济院会被解散,也是这个原因——虽然是“光之圣女”利用了这一点就是了。 “毕竟他们崇拜和服从的对象不是国王陛下,而是一个曾经的叛变者。” 这确实是个问题。 “如果要驱逐,总要有个名目吧?” “名目随便找一个就可以了,比如新土地开拓之类的,重点是离开王都之后……你觉得阁下还有活着的可能吗?” 言下之意,驱逐,只是一个不让麻烦事情发生在容易留下痕迹的地方的方式。 “……走吧,我带你去找伯爵。” 卢卡斯站起来,主动打开门,等着约翰吹灭了灯后跟上来。 重新走进宴会的氛围里,往来忙碌的仆役根本没有人在意跟在卢卡斯身后的约翰,端着手上各种杯盘他们,也仅仅只是对当家少爷行了一个简礼就掉头忙自己的去了,少爷身后是不是还跟着一个人,他们或许都没有注意。 在会客厅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库尔特老公爵,也没看到伯爵,卢卡斯有些奇怪。马上就要开餐了,这话还聊不完了是怎么的? “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去找伯爵。” 嘱咐了约翰之后,卢卡斯独自登上二楼,左转朝东最里面的房间,就是伯爵的书房。 “我依然拒绝,公爵大人。” 嗯?这是伯爵的声音?是真的还没谈完啊。 “你这是在把‘黄金色的智者’的血脉往绝路上逼!谁不知道你和那位从少年时期开始就是好友?谁不知道你能被称为‘第一剑士’是那位在王廷中到处游说,为你争取的参加御前比试的资格?两年前的事情你要护主,害他倒台丧命也就罢了,现在他的儿子又要受难,你居然还不愿意出手援救?!你以为你这样明哲保身,能保住你这个爵位、保住巴席提亚奈利家多久?”
看来,国王陛下打算“驱逐”莱奥涅尔阁下的事情,在王廷中似乎并不是什么秘密。 “这是两回事,公爵大人。我是宫廷内务执政官,王廷的事务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管。” “你……!哼!你就等着看着巴席提亚奈利家覆灭吧!” 咚咚咚震得门板似乎都在颤抖的脚步声向着自己而来,卢卡斯赶快退开,下一瞬间门就猛地打开了,露出一张须发皆白、怒气冲天的脸。 “……哼!” 看到卢卡斯的时候,库尔特老公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故意甩了自己一脸怒火之后,才又咚咚咚地踏着步子离开。 门没有关。卢卡斯向内望去,伯爵侧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两个酒杯,看来是刚刚招待库尔特老公爵的。 重点是,伯爵坐着的沙发后面,没有国王陛下装扮的随侍,屋子里只有伯爵一个人。 看到卢卡斯站在门外,伯爵招了招手,让他进去。 卢卡斯走进门,带上门。 “听到多少?” “大概是从您和某位大人是少年时期的好友的地方开始。” “最末尾啊……那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大概知道。约翰来找我了,说是带来了消息,我猜和库尔特公爵大人说的应该是一件事。” “嗯……”巴席提亚奈利伯爵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似的,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呆。 卢卡斯也没有开口说话。他知道伯爵正在思考某些问题。 “你……十五了吧?” 看来不需要说服了,伯爵的打算估计和自己的想法是一回事。 “今年7月满十五。” “我给库尔特写一封信,你找个靠得住的人送过去。他会把你们需要的通行证明准备好。” 你“们”……啊。 刚想开口问伯爵,能不能让约翰来担当这个重任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进来。”伯爵开口回应。 门打开,约翰闪了进来,立刻又关上门。 “见过伯爵大人。”他行了一个简礼。 “你来送口信?” “是的。” “我已经知道了。刚刚……” “不,情况比您想象的、比我刚跟少爷说的都严重的多。” 两人侧目。 “最迟明早,王廷的所有政务官会联名在国政厅要求陛下退位,然后扶持……莱奥涅尔阁下。” 卢卡斯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这岂止是严重的多啊!这是又要变天了啊! “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约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这个房间里的第三个人,卢卡斯,然后又看了一眼门口,才压低了声音说。 “是巴伏尔大人的消息。” 看着伯爵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卢卡斯有些纳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巴伏尔就是两年前叛军攻进王宫之后,因护卫王后、王子、公主有功,获封赐了准男爵,并升阶为王庭骑士,调任到王城护城军“雄狮”军团的那个前殿堂骑士。因为“雄狮”现在应该是由国王陛下代任军团长,所以巴伏尔大人应该是任军团副团长,兼军团副团长,平常的军团杂务应该就是由他处理,和其他军团之间的联系也应该是他负责。 说是其他军团,不如说是库尔特侯爵的军团……“雄狮”现在受陛下直接指挥,但曾经由博勒加德侯爵统领的“狼首”,加上库尔特侯爵自己的“凶豹”,老公爵曾经统领过的,现在也交由他负责的“白印熊掌”……库尔特家确实有底气逼国王陛下退位。 “如果是儿子那边,那这件事还是有可信度的。但是……可能不能让他来签通行证了。” 约翰眨了眨眼,回过头看看卢卡斯,以眼神询问这句话的意思。卢卡斯同样以眼神回复,要他什么都别问。 “我最多只能开出卢卡斯,外加一个随侍的通行证。但如果王都外的驻军和要塞的关卡守卫有意要下手的话……应该会有画像。” “前提是,如果陛下更希望阁下留在王都,而不是离开。” 约翰的这句话似乎在暗示什么。卢卡斯眨了眨眼。 国王陛下认为莱奥涅尔阁下的存在对他来说是威胁,要找个理由“驱逐”也是因为害怕对方还会回来;而对于库尔特老公爵一派,是需要一个能够代表贵族礼仪的象征,或者直接说,他们要一个方便控制的傀儡,无父无母又失去了权势的莱奥涅尔,还有一半王室血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那当事人自己的想法呢?对于目前的他来说,或许平淡才是最好,回到那个噩梦一般的王宫里去当个傀儡,即便曾经的天之骄子已经被磨去了傲气,但身为人类的自尊不可能允许他抛弃自己仅有的自由权力。 “我们或许可以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