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逃离王都(1)
一年十五个月,五个季节的循环轮回特征,在位于北方的卡内罗并不是特别的明显,这里的人们更加习惯过着以三个季节来划分一年的生活。 一年的起始从第一滴雨滴落下开始,然后王国将进入持续五个月的雨季,断断续续的雨水给养了并不富饶的土地上绝大多数的作物,这段时间不仅是农民最开心的时候,也是牧民最开心的时候:广大的草原上牛肥马壮,林中牝鹿生仔,圈里母羊产羔,到处都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虽然偶尔有些地势低洼的地方会积水过多变成烂泥沼泽,给放牧带来不小的困扰,但总的来说,这是最令人愉快的五个月。 而当雨季结束,旱季接班。接下来的五到七个月,都将是干旱无雨的天气,草原上原本丰茂的青草,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的干枯变黄,而那些在雨季中零星分布在草原上的小池和沼泽,成为了牧民们唯一的安慰,但它们也终将在旱季的末尾彻底消失踪迹。从那以后,整个卡内罗都只能依靠雨季的存粮和与塞迪斯城邦交易得来的物资谨慎度日。 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雪季的到来。当某天早上,发现窗户上的玻璃冻上了一层霜,或者前一晚遗忘在屋外的半杯水,也在表面漂浮了一层薄薄的冰,就表示雪季已经来到了。于是各家各户都开始囤积柴火,清理农畜,怀着紧张又盼望的心情期待着第一场雪的降落,信号一般昭告正式入冬。 迎来降雪后,卡内罗的人们终于摆脱了干旱的日子,然而他们即将迎来的却是所有人类国家之中最为寒冷的时期。幸好国家紧邻着无尽森林,只有保暖的柴火是无须担心的,但是即便在是王都里,每年雪季,仍然有人会因为寒冷离开人世。 好在雪季的时间是三个季节中最短的。从每年的初雪日开始计算,到次年雪花变回雨水的那一天,仅仅只会经过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然后又是雨季的来临…… 诚实的说,卢卡斯是喜欢雨季的,至少这个季节可以痛痛快快的洗澡,而不需要担心浪费了水。但他同时也挺烦这个季节的,因为一不小心,东西就发霉了。 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 对于科拉迪来说,这一点尤其灾难。 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杂役送来口信,大意是伯爵今晚在家中设宴,会有公爵级别的贵族纡尊与会,要自己认认真真地,打扮得像个在王都生活了两年多的贵族继承人。 所以科拉迪久违的从衣箱中挖出了很早以前就做好了的礼服——听说那是最好最华丽的一套,然后正在梳洗的卢卡斯就被科拉迪的惊叫吓了一跳,因为他很不幸地发现那件礼服的衬领发霉了,原本洁白的布料沾上了黑色的斑点。 于是从今天早上开始,直到中午教导院下课,科拉迪离开去厨房领午餐为止,卢卡斯几乎都在令人烦躁的抱怨中度过。 如果要说这两年,有什么事情让他觉得跑偏了的话,科拉迪的性格绝对算得上是首当其中。很多时候卢卡斯觉得自己是跟一个聒噪的麻雀尝试对话,因为他的侍童自从发现自己在主人的床上醒来之后,就开始对任何意外发生的事情都会产生难以理解的恐慌,但由于随侍的工作通常都会伴随着意外,因此压力时常冲击心理极限的科拉迪自然而然的想要寻求一个发泄口。 卢卡斯发觉,科拉迪之所以会变得唠叨,正是因为自己并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所以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科拉迪就会说很多话,有些甚至是毫无意义的重复。 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向伯爵反应一下这个问题,让科拉迪去做一些别的工作,等他成熟一些以后再当随侍;但他又担心,伯爵会因为个问题,让科拉迪离开王宫,回到那个混账父亲的监护下。毕竟,科拉迪现在之所以可以住在杂役所,不需要和他的父亲有牵连的基础,就是因为他在王宫中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 他是真的把科拉迪当作自己的弟弟一样看待的。 “想什么呢?” 卢卡斯回过头,一张过了两年依然不见丰满,还是瘦长的脸正从上往下地俯视着自己。 “侍童都去领午餐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不回去?” “跑回去又要出来,麻烦。” “下午还有课?” “对。” “但是……”约翰看了一眼学识厅门口的公告栏,“自习室的申请从上个月起就都满了啊?我挤了好久都没排到。” “那当然,快到文职考试了嘛。” 王都教导院每年年初都会举行一次考试,虽然是针对所有学生的,但只有即将成年的学生才会格外在意这个考试。 卡内罗的习俗,当一个少年即将成年的时候,必须决定自己将要从事一生的职业,所以绝大多数的人在十岁左右的时候就会通过当学徒或学生之类的方式,为自己的将来打好基础。王宫里的侍童如此,骑士团下属兵团里的那些孩子是如此,教导院里的学生当然也是如此。 如果能够在教导院的考试中获得名列前茅的成绩,而本身又和王廷任职的贵族沾一点亲带一点故,那么就能够凭借入职王廷文侍,平步青云,真正成为能够左右这个国家命脉的一员政务官或事务官,即便是最不济的情况,也能靠着王廷文侍这份工作,获得一份稳定的收入,和比平民好那么一点的“爵士”身份。 这就是为什么,教导院的年度考试,会被称作“文职考试”的原因,也说明了那些即将成年的学生,无论闲座还是厅座,都那么拼命复习功课的理由。 “未来的内务执政官大人,您倒是一点都不着急啊!” 对于约翰带有些微恶意的调侃,卢卡斯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是听到了这句话的其他人投射过来的视线,让他觉得全身不自在。在大多数人眼中,作为巴席提亚奈利伯爵特地从旁系里找出来,还特地向国王陛下报备过了的唯一继承人,他能不能在这个考试中拿到一个好成绩,一点都不影响他未来的人生。因为卡内罗除了贵族名衔和骑士位阶之外,任何职位都是不可以世袭的,唯一的例外就是既不属于王廷,也不属于军队的“王宫内务执政官”这个职位。 但是卢卡斯什么别的优点都没有,就是功课好,这让许多削尖了脑袋都想挤进王廷的学生各种羡慕嫉妒恨。他不善剑术,在尚武的卡内罗,他的存在简直就是丢当初被称为“王国第一剑士”的巴席提亚奈利伯爵的脸;如果教导院内和他同龄的学生之间举行一次剑术比试的话,他毫无疑问是最后一名。 谁让他从小就放弃了武技练习,而选择了书本呢?基础功底和同龄人相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啊! 由于缺乏自我保护的能力,卢卡斯在听到了他和约翰对话的周围人的注目下,越来越害怕自己在没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在王宫里走动的时候,会被想要得到一个好成绩的学生给揍一顿。 毕竟小时候他还是闲座学生时,就因为类似的理由被厅座学生打过,也不能断言现在这其中就一定没有和当初的纨绔子弟抱着一样想法的人。 “约翰。” “嗯?” “你想要自习室对吧?” 瘦长脸的少年点头。 “我申请到了,我们一起自习吧?” 看到对方眼中突然亮起的光芒的同时,卢卡斯抓起约翰的手立刻夺门而出,生怕晚了一刻就会被其他连自习室都没申请到的学生给拆吃入腹。 没敢回头,两人就这么一个拖着另一个,冲进了卢卡斯惯常使用的,离学识厅大门最远的那间自习室。 “你要跑也先打声招呼啊!” 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拖着狂奔的约翰喘着粗气抱怨着。 “我怕你会拒绝嘛。”卢卡斯腆着脸说。自从确定了约翰是王后陛下安插在他身边的护卫之后,他就再没跟对方讲过什么尊卑有别之类的礼仪。 “拒绝个头!你不就是因为怕他们嫉妒……殿下!” 嗯? 约翰突然脸色大变的盯着卢卡斯的背后,引得他也回过头。 每个自习室的中央都有一张大方桌,作为书桌使用,除此之外靠着墙壁还会有一些闲置的座椅和矮柜,上面堆放着大卷大卷的羊皮纸和或许会用到的一些工具用书。 而在这其中,有一个和书桌一样高度的褐色小脑袋,乍一看还以为是羊皮纸。 这个小脑袋从书桌上探出头来,看看到底是谁闯入了这个房间,还如此吵闹,理所当然他的脸也表露出了强烈的不满。 “我以为直到正午为止,这件自习室都是我一个人使用的,不是吗?” 一边说着,小脑袋也越来越高,带出了隐藏在书桌后的躯干和四肢。从身高来看,这孩子还不到能够入学教导院的年龄,应该还在接受基础教育,但无论是他身上的服饰,还有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都说明他能进入教导院,还能单独使用现在紧缺的自习室,他的身份肯定不简单,再加上约翰不自禁叫出口的那声“殿下”。 自己跟“殿下”这个词还真是有缘……卢卡斯想着,然后以宫廷标准谒见礼,右膝单膝跪在左脚脚跟同一水平线处,右手五指并拢,贴放在心脏的位置,低下头,看着对方脚前方一步左右的位置。 “巴席提亚奈利·艾·卡内罗氏,斯戴夫诺之嗣卢卡斯,见过沃尔夫冈王子殿下。” “格鲁瓦氏旁系,贾艾斯之子约翰,见过王子殿下。” “起来吧。” 年纪不大,气势倒是学了个十成十的贵族派头,看的卢卡斯感觉有点可笑。 两人站起来之后,小王子定定地盯了卢卡斯好一会儿,开口问道。 “斯戴夫诺好像是巴席提亚奈利伯爵的名字吧?那你就是父王认可了的那位继承人了?” “承蒙陛下恩典。” “噢……” 就算是聋子也听得出来,小王子的这一声感叹包含了强烈的兴趣。果然,话音未落,他就转身拿起了书桌上的一本书,翻开到某一页,塞进卢卡斯手中。 “听瓦格纳院长说,你是他最好的学生之一。这本书我看过很多次了,但还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一年要划分为五个季度,又是根据什么划分的。” 好基础的问题啊,果然这还只是个在接受基础教育的孩子。 卢卡斯内心感叹着,接过书本,阅读起小王子翻开的那一页。 印刷制品是塞迪斯城邦卡多恩城的特产,虽然并不是什么被当作机密的技术,但就和玻璃的制作工艺一样,在卡内罗既没有足以担负起组织制造的专职人员,也没有掌握完整制备技术的工人。 嗯,这个国家尚武嘛,所以大家都不太愿意去学技术,哪怕塞迪斯无论是六十五年前巴席提亚奈利送来质子的时候,还是三十四年前王后陛下嫁过来的时候,塞迪斯城邦作为礼仪,随行的不仅有各种精致的奢侈品和特产,也有部分工匠随行。但是到了卡内罗之后,这些工匠不是因为无处就任,就是因为被安排做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工作,最终都纷纷离开。
卢卡斯曾经因为自己想看的书被人抢先一步从王宫书院借走了,因此试图找到那本书的其他复刻版,结果才知道卡内罗根本没有从事印刷的工人,甚至连工坊都没有!所有的书不是直接从塞迪斯购买而来,就是由人手誊抄,这就是为什么瓦格纳院长的私有书籍大多数都是手抄本的原因。 小王子毕竟是王子,不管是自习室的使用还是书院的珍本带出,无论是谁都不敢栏。 这可是未来的国王陛下啊! 卢卡斯有些感慨的阅读着手中的书,脑袋里却在思考如何跟王子解释他的疑问的同时,一边还在有些阴暗地想着这种身份之间的差别待遇。 哎呀,不好不好,不能这么想,会被“她”发现的。 闭上眼,卢卡斯尽力让自己的思绪从阴暗的角落里挣脱出来,集中在王子的疑问上。 “嗯……首先,一年有多少天,您知道吗?” “一千天,千日一年嘛!” “根据对金月和银月的盈亏周期,和太阳对天气变化造成的周期影响,经过计算后得出的准确结论来说,是1095天。” “那九十五天很重要吗?” “相比起一年的长度来说当然算不上很重要,但也是一个多月了,而且如果连续两三年都无视这九十五天的话,加起来就差不多一个季度了啊。” “嗯,那倒是……” “1095天,为什么要均分成15个月,知道吗?” “呃……因为金月的盈亏?” “正确。一年平分十五个月之后,每月刚好73天,金月则会在每月的月中那天,也就是第37日满盈,然后开始亏损。” “那银月在历法中有什么意义?” “银月的存在意义并不在于计算时间,而是季节标志。‘凌星黎明’应该听说过吧?” “嗯嗯!这个听说过!好像是说最冷的时间……但好像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啊?” “因为卡内罗从那之前开始就已经冷了,但是真正标志雪季来临的初雪日,基本就在13月37日前后吧?” “噢噢!没错没错!原来如此,银月是象征啊!” “还有,在五季度历法的计算里,在‘凌星黎明’之后的那一次银月满盈,就是一年结束的标志,而且刚好那一天,金月正好是朔日。” “所以银月是五季度历法的季节更替象征吗?” “不能这么说……银月的盈亏规律虽然已经观测的非常清楚了,但是……似乎在五季度历法中并不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唔……我明白了!我之前会混乱就是因为弄不清楚银月到底在五季度历法中有什么作用!原来它没有作用啊!” “呃,王子殿下,请记住‘凌星黎明’和一年的最后一天。” “除了这两天就没有了吧?” “……以目前来说,应该是没有了。” “那就行了。” 听明白了的小王子拍了拍手,像是甩掉了负担似的,极为洒脱地更换了话题。 “我跟瓦格纳借了这个房间看书,他说在中午前都不会有人来打扰我。既然你们在这儿,也就是说中午之后这个房间是归你们使用的对吧?” “是的,殿下。我们确实申请了下午的使用时间。”卢卡斯很坦率地回答,甚至可以说过于坦率,有些逾矩了,因此一直没出声的约翰还偷偷戳了一下他的脊背。但他觉得这么说没有问题,因为小王子并没有带给他不好的感觉,换句话说,小王子的性格并不像国王陛下。 外貌确实很像就是了。 “那你们用着吧。这本书是我趁着父王不在,偷偷从王宫书院拿出来的,你们……嗯……贾艾斯之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是约翰,殿下。” “约翰,你去帮我还这本书吧,应该会比卢卡斯去还要少一些障碍。” “是的,殿下。” 卢卡斯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目送着说完了就一蹦一跳非常开心的离开了自习室的小王子。 “你怎么了?以前没见过王子殿下吗?” “面对面见面确实是第一次。”卢卡斯回答,随即提出了心里的疑问,“王子殿下今年……九岁吧?” “殿下是8月份诞生的,今年盛夏就满十岁了。怎么了吗?” “……我十岁的时候,还在为自己拖累了父亲左迁到北境的事情天天闹脾气呢,殿下却已经懂得如何为他人考虑了。” “你指他让我去还书,而不是让你去这件事?”约翰笑了,“王子殿下的性格和王后陛下很像。看似活泼开朗,什么事都不上心,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 他捶了一下卢卡斯的胸口。 “不然也不会让我一直保持距离,在暗地里护着你了。” 什么都看在眼里……吗? 卢卡斯突然想起了格奥尔格和他的母亲戈德夫人。 该不会王后陛下真的已经知道了,所以那时候才会想方设法促成伯爵和戈德夫人吧? 某种意义上,这种人挺恐怖的,因为你连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在计划些什么都无法确定,更不可能断定是敌是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