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命
死亡带有某种诗意,暗红色的诗意。而要体会到这种诗意,一个人需要被一丈长的陌刀从左肩到右胯斜劈成两半,或是被八寸长的弩箭从喉结到枕窝贯穿一个血洞。 在这沙场上搏杀的兵们,早已把命,卖给了那位名叫阎罗王的诗人。卖命的原因,或许是赌博输光了家产,或许是交不起税赋,又或许是犯下了命案,但谁要说自己是为了建立不世功业而出来卖命的,他早应该是个死人了。 留着命,才有得卖,命都没了,还卖个屁。 而所谓不世功业,都是用别人的命而不是自己的命买来的。 所以,为了自己能更好的活下去,那就要杀更多的人。 别人的人头,便是自己幸福的保证。 其他的,有命活下来再说。 …… 十一月初五,天气阴。 一百五十步。 “弩手上前!放箭!” 沉闷的弦击,连绵的哀鸣。 战鼓声中,士兵们平端盾牌,小跑着一步步逼向敌阵。劲弩射出的铁箭钉在盾牌之上,发出密如冰雹的嘣嘣之声,队列中不时有人闷哼一声,便送了命去。 六十步。 “弓手出列!放箭!” 漫天的羽箭,席卷了徐州的冬天,西风烈,激起血花点点。 倒一人,便补一人。 中箭是死,被牙兵押阵队砍死也是死,横竖命如蝼蚁,不如一搏,踏过犹自晃动的箭杆,向前。 二十步。 “上陌刀!” “杀!”数千人同声呐喊,带着血气蒸腾,直入云端。 暗红的土,暗红的水,遍地暗红的泥泞。死意的喷泉,搅碎妻女的面容,如利刃划过时银光中隐约此生魂灵的倒影。 让命与此生,一刀,两断。 十一月初五,西风起。 锋线,便是血线。 兵锋一触,便是血痕。 骑兵动,马蹄扬起血泥。 只有趟过刀丛的人,才能算是经过血雨的洗礼。 长槊穿过角声,穿过风中如泥浆般稠烈的血腥,刺透心扉。 又或者,由风驰电掣中被一枪挑起,忆起初相见,似此刻地转天旋,血色蒙了眼帘。 五方旗已望不清,眼前只有敌人扭曲的面孔。 战鼓声已听不清,耳中只有四处嘈杂的喊声。 陌刀起,陌刀落,一蓬血雨飞花,只留半匹马。 踏过残破的旗,寻下一合之敌。 那么就让彼此相互了结。 一个照面,此生缘尽。 策马回旋,同袍不见。 陈大死了。 赵六死了。 都死了。 十一月初五,角声疾。 沙场横三里,血沃烟火地。 押阵队挥刀,当刀者立碎。 临阵,只许进,不许退。 残躯断臂,遍地狼藉,战阵徐徐。 了结性命的,一刀当面斜刺里,抑或冷箭一支背地里。 天色血红,地色血红,腥气满口鼻。 横刀已卷刃,长槊钝两厘。 残甲满血泥。 巳末午初,天色稍霁,尸遍地。 宣武军死伤近千,终于攻到了泉山下,隐隐已可望见泗水边的石字将旗。 此处离七里沟只有十里。 不过此刻人已疲,马亦无力。 只好鸣金收兵。 …… “使君,为何收兵!一鼓作气,便可直下淄青大营!” “此次前来徐州,我们不过带了一万兵,其中战兵六千而已,一个上午便去了六分之一,如此下去,虽斩首有功,但我宣武健儿岂不要白白为朔方那群叫花子做了垫脚石!” “但……” “不要再说!集结本阵,清点甲兵,就地结营!” …… “我****娘!刘洽这个老狐狸,竟然不上钩。”石隐金往地上唾了一口痰,狠狠骂道。 “石将军莫急,今日他未尽全功,明日自然还是要卷土再来。到时你还是依计且战且退,退到桥西避开,我等一起从桥上杀出,杀他个片甲不留。”王温说道。 “只怕刘洽已经识破此计,不肯上钩。”信都崇庆道。 “我看明日不会是刘洽的宣武军出阵了。”石隐金说道。“多半会是曲环的神策军。” “我听说曲环军中有郭子仪的孙子参赞军务,此小儿年才九岁,便已是七品中侯,制得诸般奇妙器物,在长安颇有神童之名啊。” “信都将军,那些什么吉他周笔笔之类的东西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他以为他是公输般再世为人么?我还是刘常满重生大唐呢!” “王将军,你也看《五陵少年》么?哈哈哈哈……”石隐金大笑。 “你莫说,那什么叫《异界浮生录》的文,下面还有吗?” “下面,下面怕是没有了吧!” “哈哈哈哈……” …… “宣武兵这些杂鱼,果然是中原废柴,不堪一烧啊。”唐朝臣对诸裨将说到。“一个个牛皮吹得响亮,今日还不是损兵一千,才进了五里。” “宣武兵?我听畅春园的姑娘们说,只能挺一刻就软了啊……”一名裨将道。 “哼哼,笑我们是叫花子,我们在西北打得吐蕃蛮子屁滚尿流的时候,他们还在汴河里挖泥!”另一名裨将一边说,一边下马脱下靴子卷起裤腿,又叉开马步在地下兜了一圈。 “哈哈哈哈……”朔方众将一同狂笑。 “好了好了,毕竟是友军,不必多加嘲笑。”唐朝臣两掌虚按,止住众将的笑声。“明日神策军出战,我们倒要看看这天子禁军是何等威风。” “小郭中侯那些古怪玩意,也要派上用场了么?”刚才耍宝的那裨将问道。 “朝晟,你莫要小看了这孩子。你可知道这两年我军中所用的甲级特硬周笔笔弩箭,刚刚换装的棘轮城防床弩,还有这军中人手一包的安神烟,都是出自他手么?”唐朝臣摸出一包极品芙蓉仙麻点起一支,对那裨将说道。“你手上的环首横刀,也是用他家的锻钢所制啊。”
“这小儿不过九岁,便如此厉害?”杨朝晟颇为惊讶。“我只知李使君往吐蕃贩卖蓝田烟土,以充我等军资,莫非……” “不错,一年之前,崔使君曾与我闲谈中说起,我朔方军养一个战兵一年需要二十五贯,未曾与小郭中侯合伙炼油卖烟土之前,朔方镇只能养得起三万战兵,余下士卒全要屯田养活家口,还时常挨饿受冻。而现在一箱烟土便是十两金子的纯利,足以养活三名战兵,炼油之后所得的沥青,又可用来四处铺设马路,现在银、盐、绥、夏诸州的官道,基本都已经可以通行四轮马车了,我朔方将士能免于粮秣不足之苦,还是托小郭中侯之福啊……”唐朝臣禁不住有些怪异的感觉。“他能如故令公一般,成一时之雄杰么?” …… “刘洽还是想自保为先啊。”曲环看着宣武军中军挥动的将旗,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传说中的保存实力?”郭德罡努力用望远镜看着前方渐渐收拢的宣武军阵型,只看得出那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此次救徐州,他是主军,我们与朔方兵都是客军。客军助战斩首军功加倍,却与他宣武军无甚关系,他自然不肯出全力,但求不败即是全功了。” “今日此阵就算是结束了?” “不错。淄青兵虽然退了,但队形不散,旗帜不倒,并非是败退之相,倒像是诱敌。刘洽多年征战,自然看得出蹊跷,他是不会去追的。”曲环缓缓说道。“明日,该我们神策军出阵了。” “明天出阵?曲将军,那我怎么办?”郭德罡当头一个响雷。 “凉拌……”旁边一个人小声嘀咕道。 “李愬!你这么想打仗么?”郭德罡不禁有些恼火,转头瞪着李愬,却见李愬斜着眼,正看高天上流云。 “哼,还没出战就吓破了胆,真不知我爹为啥要让我给这么个鼻涕虫当跟班!” “好,好!你有胆,我借一队兵给你,明天你去上阵!人还没有战马蹬子高,就在这里吹牛逼!曲将军……” “小郭中侯不要生气,你们年纪尚小,不知兵途凶险。万一李三郎有些闪失,我也不好向李晟将军交代啊。”曲环摇头,显是不肯答应。“明日你还是随我在本阵观战,我会指点你排兵布阵之法。现在本将军要去与刘洽使君讨教今日详细情形,小郭中侯请回吧。” “曲将军……”李愬还是跃跃欲试,但郭德罡一个示意,杜从郁和韦丹就上来,一人捂嘴一人拽手,把他拖走了。 在回营的路上,郭德罡不禁又有些不安,毕竟,他知道,命,不是那么好玩的。 “宗元,假如你死了,你想转世到哪里?” “到一个到处都是棒棒糖的地方吧……” “……真是伟大的梦想啊……” 【注1】《卫公兵法》云:“布阵讫,鼓音发,其弩手去贼一百五十步即发箭,弓手去贼六十步即发箭。若贼至二十步内,即射手、弩手俱舍弓弩,令驻队人收。其弓弩手各先络膊,将刀棒自随,即与战锋各队齐入奋击。” 【注2】刘常满是吾友左角龙作品《新汉》的主人公,对秦末乱世感兴趣的,可去看看,书号101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