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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尘封遗事(一)

    忽听远处一人道:“诸位大才子们又在这吟诗作赋呀?”

    袁野一抬头,就见五六个草莽汉子朝这边走了过来,那六人还未近前,风过处,飘来一股酒气,其中有两人更是怀中抱着酒坛,一个个红光满面,都醉态熏熏。

    诸书生忙都起身相迎,众汉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体型甚壮的汉子朝桌子上的酒菜看了一眼,笑道:“大才子们好会享受,一边饮酒一边赋诗一边欣赏湖中美景,果然风雅,可比我们这些粗人会享受多了。”

    众书生都笑着让座,有的道:“卓大哥酒中之仙,每日畅快痛饮,才是神仙中人。”

    “几位大哥这一早抱着酒坛要往哪里去呀?”

    众汉子便答道:“他奶奶的,天越来越热,都没地方待,好不容易想到了这个凉亭,结果又被你们这些大才子们捷足先登了。”

    孟春梅又唤家丁去多取几副碗筷来,大家坐定,那姓卓的汉子名叫卓然志,一眼看见袁野,笑道:“这位公子哥儿眼生的很,好像没见过。”

    一书生答道:“这位是袁野袁公子。”

    众汉子道:“袁野袁公子?哦,都说那迎客的老头子因为得罪了一位贵客而被汉管家逐了出去,我们正都好奇这位贵客是何等样人物呢,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说着便都朝袁野上下打量。

    袁野轻叹了一声,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当即淡淡一笑。

    卓然志笑道:“我瞧袁公子长得这般斯文,想必又是个学富五车的大才子。”

    袁野勉强笑道:“没有,卓先生过奖了。”

    众书生哈哈大笑道:“还卓先生,这么文绉绉的称呼我们还是头一次听到,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说着故意都拉长声调,阴阳怪气地喊了几声“卓先生”。

    一汉子悄悄伸手在卓然志身上一掐,卓然志猝不及防,痛得哎呀一声跳了起来,骂道:“哪个儿子掐老子。”回头一看身旁一人正在偷笑,便骂道:“刘秃子,你他娘的又在捣鬼!”伸手便去掐那姓刘的脖子。

    那姓刘的汉子一边躲闪一边笑道:“卓先生,人家都喊你先生了,你还不斯文些。”说着看向袁野笑道:“你瞧这酒鬼哪里像先生?”

    袁野见他们无聊之极,当即站起身子告辞道:“抱歉,在下还有事……”

    话未说完,卓然志已开口道:“哎,我说袁公子,你是不是武功也不错呀,自来汉公子看中的人,可都是文韬武略之辈。”

    一书生笑道:“人家袁公子能从骷髅四妖手中救得白兄弟,你说他武功高不高。”

    众汉子一听都大吃了一惊,顿时都收敛了笑容,几人错愕道:“从,从骷髅四妖手中救了白璧文的就是这位袁公子。”

    白璧文点头道:“不错,要不是袁兄弟舍命救我,我早已丧命在那四妖口中了。”

    卓然志肃然起敬,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袁公子这般单薄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呢,没想到这武功胆识皆非一般人可比呀。”说着伸手按住了袁野肩头,跟着手上一用力,五根手指已紧紧锁住了袁野的肩骨。

    袁野肩头一阵剧痛,就听到自己的骨头被捏的咯咯直响,心下大怒,真气一荡,就将卓然志弹了开去。

    卓然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拽住了凉亭的栏杆方才站稳,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

    白璧文一惊,连忙拦在了袁野身前,怒道:“卓大哥你干什么?”

    卓然志笑道:“我不过试探一下袁公子的功夫,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笑向袁野道:“好功夫!有胆识的人我姓卓的最是喜欢,敢从骷髅四妖手下救人的就不是懦弱之辈,小兄弟若是不嫌弃,咱们便交个朋友。”说着端起了酒杯。

    袁野先是一愣,见他也无恶意,当即淡淡一笑,端起了酒杯道:“卓大哥过奖了,小弟初来乍到,还望诸位大哥多多关照。”

    一汉子道:“哪用得着我们关照呀,汉公子如此宠幸你,这府中谁还敢欺负你不成。”

    另一汉子道:“我听说昨日飞龙阁来了两名弟子,说是出了什么大事,早起都听人在议论,你们晓得么?”

    袁野本欲离开,听到忽然提起这话,不由又坐了下来。

    卓然志道:“怎么不知道?昨晚上都传遍了,天渊阁惨被灭门,凶手就是烈火派。”

    众人虽早已知晓,但依旧有几人忍不住唏嘘了一声,一时顿时鸦雀无声。

    跟着有一人骂道:“张志得这狗贼他日必遭报应!”

    另一人连忙伸胳膊捅了他一下道:“不要命了!”

    那人道:“怕什么?这是在汉府,难不成张志得敢在汉府杀人?”说着想了想又道:“他就算敢在汉府杀人,可他身在泰阿山,除非长了顺风耳,否则怎能听到我说话。”

    众人皆不言语,一时气氛变得有些冷寂。忽然哐当一声,一人手中酒杯掉了出来,跌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众人皆朝那人看去,见他脸色惨白,身子在瑟瑟发抖,神情很有点不对劲。

    袁野早见这人低垂着头,从前到后一言不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听而不闻,忙蹲下身子捡地上的碎瓷片,他手一直在抖,茶杯碎瓷将他的手指割破了,血都滴在了地上,他竟然都没有察觉到。

    他身旁一名书生伸手一拍他肩膀道:“窦兄弟,你……”

    一语未毕,那姓窦的书生忽然跳了起来,满面惊恐地瞧着他。

    这名书生反到吓了一跳,结巴道:“你……你没事吧?”

    那姓窦的书生楞了一下,一言不发,竟又蹲下身子去捡碎瓷片。

    众人都是眉头一皱,互相瞧了一眼,孟春梅弯腰低声道:“窦兄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呀?”

    这姓窦的书生名叫窦范,只是闷头捡东西不言语,众人问了几声,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诸人都好生奇怪,一人道:“窦兄弟这是怎么了?”

    另一名书生摇头道:“不知道,他从昨天晚上就这样了,一直怪怪的。”

    又一人道:“莫不是中邪了。”

    众人议论了几声,也寻不出结果,忽然窦范从喉咙中发出呜呜声响。

    众人愣了一下,听了半天才发现他竟然哭了,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一汉子伸脚在窦范身上一踢道:“哎,你怎么了?中了什么邪了?”

    窦范低声啜泣,将地上的碎瓷片一片片放入手中,那眼泪却唰唰地往下掉。

    与窦范平日交好的一人蹲下身子,轻声道:“窦兄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从昨晚上开始就不对劲了。”见窦范只是低头哭泣,便伸手抚摸他背心,安慰道:“窦兄弟,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和我说。”连说了几遍。

    窦范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眼泪汪汪地朝众人看了一眼,半晌道:“我……我活不了多久了。”

    众人又是一愣,那书生道:“你胡说什么?好端端的,你是不是生病了?要是病了咱们找龙吟大夫瞧瞧去,他妙手回春,什么病治不好。”说着又笑道:“况且我瞧你也没什么病呀。”

    窦范哭着摇了摇头,叫道:“你们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说着唰的一下站了起来。

    袁野心想:“难道他和我一样,身有隐疾,难以对人言么?”

    卓然志皱眉道:“有什么事你就说,砍头不也就碗大个疤么?也没见一个大老爷们胆小成你这样。”

    窦范的好友道:“卓大哥你别说了,窦兄弟向来就胆子小,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跟着又去询问窦范。

    窦范先时不言语,被问了两遍后,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说,但终究又忍住了。

    一汉子叹了一声,没好气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躲躲闪闪的,我瞧着就来气,你要再不说,咱们就走了。”

    窦范一惊,一把抓住那汉子道:“你们别走!我……我……有人要杀我……呜呜……”

    众人一惊,都道:“有人要杀你?谁?”

    “别胡说,这是在汉府,谁敢行凶杀人?”

    窦范道:“那人要杀我,谁也拦不住,就连汉公子也救不了我,我……我……”说着又哭了。

    袁野见他磨磨蹭蹭,没完没了的只是哭,颇感不耐烦,眼见红日高升,心想自己还要赶路,哪能在这耗着,也不知霍青光回来了没有,当即站了起来,悄声走下了凉亭,他只当众人的目光都在窦范身上,没人注意到他,哪知白璧文从后跟了上来,喊了他一声。

    袁野回过头来,就见白璧文笑道:“袁兄弟要去哪儿?”

    袁野道:“我要去见霍管家,不知他回来没有。”

    白璧文道:“好像回来了,你找霍管家有什么事?我陪你去。”

    袁野正欲回答,忽听窦范在亭中大叫一声道:“要杀我的人是烈火派的张志得!你们如何能帮我?”

    他这句话说的声音极大,无人没有听见,一时间众人都定住了,好像石化了一般。还是袁野最先反应过来,急忙转身回入凉亭道:“你说什么?是谁要杀你?”

    窦范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张志得的名字的,这时整个人就像xiele气的一样,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极其苍白。

    袁野追问道:“你说是张志得要杀你?你是什么人?”

    窦范咽了口唾沫,端起酒杯喝水,但双手发抖,杯中之水几乎全洒了出来,他不敢看众人,手里摸索着想找东西攥住,但摸了半天竟什么也没拿到手中。

    袁野心中闪过无数疑问,忽然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忙道:“你与天渊阁是不是有关系?”

    窦范全身一颤,抬起头来瞧着袁野,目光中充满了震惊、恐惧与怀疑。

    袁野一看他表情,便知自己猜对了,可好生诧异,心想,“这姓范的是汉府的一门客,而且是名书生,如何会与天渊阁有牵涉?难道……”一惊道:“天渊阁被灭门,是不是你亲眼目睹了?所以你才怕张志得要杀你灭口?”

    窦范并不回答,只是满脸骇然道:“你是什么人?怎知,怎知我与天渊阁有关系?你……你是谁?”说着几乎又要哭了出来。

    袁野见他全身发抖,吓得不轻,知道自己若再逼问,未必能问出什么,当即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是胡乱猜的,窦公子,你别害怕,这是在汉府中,没人敢将你怎样,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

    窦范似乎根本没听到,还是追问道:“你怎知我和天渊阁有关系?你到底是谁?”

    白璧文在旁道:“他是袁兄弟,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什么坏人,你不用害怕。”

    窦范道:“那他怎知我和天渊阁有关系?”

    袁野叹了口气,道:“我是见他们说起天渊阁被灭门一事,你就吓成这个样子,所以我才猜到的。”

    窦范好友道:“是呀,窦兄弟,你和天渊阁究竟有何干系?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呀。”

    窦范脸上顿时现出悲痛之意,跟着双眼一闭,眼泪就滚落了下来,半晌哽咽道:“我曾经也是,也是天渊阁的弟子……”

    众人都轻呼了一声,大感意外,这些人与窦范相识已久,只知他父母俱已双亡,并未娶妻生子,而且胆子甚小,学问一般,实是个最不起眼的人,万没料到他竟曾是天渊阁的弟子,以前也没见他露过功夫呀。

    窦范泪眼朦胧地瞧了众人一眼,哽咽道:“我的诸位师兄弟和师父之所以,之所以被烈火派的人所杀,这全都是因为,因为我!”说到这里,泪水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哭了半晌又道:“我这一条命早在十六年前就应该,就应该没了,可我却贪生怕死,非要苟且偷生地多活这些年,如今害的师父和诸位师兄弟们因我而死,我……我还活着干什么?还不如死了算了!”说到这里,忽然纵身而起,向亭中的一个柱子上撞去。

    众人大吃一惊,齐声叫道:“不可!”

    袁野伸手要去拉他,已然来不及了,急忙右掌一张,一股吸力自他掌中溢出,硬生生地用内力将窦范吸了过来。

    众人见窦范死里逃生,都吁了口气,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道:“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如此想不开啊?”“还好没事,这要是撞在柱子上,哪还能活命?”“多亏袁公子眼明手快,将你救了下来,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袁公子果然好高明的功夫,难怪汉公子如此看中袁公子了。”

    袁野见他刚才还怕的要命,现在却又拿脑袋撞柱子,真是不可思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天渊阁被灭门是因为你?”

    窦范呆了半晌,缓过神来,跟着长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才目睹了那场杀戮的,这,这都是天意啊!我早知道张志得是一定不会饶我的,我只盼我躲了起来,叫他找不到我,时日久了,他能将我忘了,却没料到……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师父和诸位师兄弟!”说着又哭。

    众人见他语无伦次,都是眉头一皱,一汉子便欲开口说他。

    袁野双眼一瞪,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那汉子一呆,话到口边,又没说出来。

    袁野伸手一按,将窦范按坐在椅子上,柔声道:“窦大哥,你别怕,你告诉我们你目睹了什么杀戮,这和天渊阁被灭门有何干系?”他本来有所怀疑,天渊阁被灭门,凶手到底是不是烈火派的,但现在听到窦范话里有因,心想或许能从他话中查出事情真像,这对救出思卿必有帮助。

    可窦范情绪激动,只是哭,众人耐着性子安慰了他半日,他才缓缓道:“这件事情我说出来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你们何必要追问,只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难道说他是要杀人灭口么?可是百花门当年被灭门,人人都知道是他干的事。”

    诸人都被搞懵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人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你不是天渊阁的弟子么?怎么百花门被灭门你也瞧见了?”

    “你是不是听说天渊阁被灭门就吓糊涂了?说话都颠三倒四了。”

    窦范默然不语,目光注视着远方,瞳孔越睁越大,脸上的恐惧之色也慢慢加深,忽然他大声叫道:“不错!我是天渊阁的弟子,可是老天爷偏偏叫我亲眼目睹当年百花门惨遭灭门的情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不是要故意目睹那场灭门血案的!我什么都不想看到!我什么也都不想知道!我只恨为什么老天爷要给我一双眼睛?叫我能看见所有的事物,为什么又要给我一双耳朵,叫我能听见所有的声音,如果我生来就是瞎子聋子,那么我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了,我也不用担心害怕地活了这么多年,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天的情景,我经常睡梦中惊醒过来,天天受噩梦缠绕,生不如死!”

    众人愕然,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百花门被灭门,那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这里在场的诸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十六年前他们也都只是十来岁的少年,这场灭门惨案他们都听别人说起过,但都是当故事一样的听,几乎没有人细细想过当时的情景,这时听窦范说出这番话,人人都来了兴致,心中都想他当年定是亲眼目睹了一场十分凶残的杀戮,以至于他连正常人都不想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