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整理遗物
袁野就这样坐着,伤心洒泪,一直坐了一夜,到第二日曙光再现时,他只觉头晕目眩、浑身酸软,如生了大病一般,他一日一夜未进饮食,加之伤心最是有损身子,因而竟有些支持不住了,心想:“我不能这般颓废。”扶着身旁的那口破箱子慢慢站了起来,歪歪晃晃走到厨房,熬了半锅米粥吃了,又回到榻上运功聚气,他年轻气盛、身子健壮,不到半个时辰已然恢复了体力。 扫视了一下草屋,冷冷清清的,心头一阵酸楚,又想,“我身中蛇毒,时间有限,京城离此又有千里之遥,我得赶快下山去,也许,也许我是短命之人,根本找不到那位姓阮的大夫,如果真是那样,回头我就回到父母坟前,和他二老死在一起,我们一家人生着不能共享天伦之乐,死后总可以在一起吧。”但想到师父一个人葬身于深渊之中,无人陪伴,甚是可怜,双目又不禁红了,当即深深叹了口气,“我这便下山去吧。”取过一件平素所穿的敝袍,将其摊在桌子上,将自己爱看的几本书以及铁盒、匣子放入长袍中包了起来。 他磨磨唧唧地包好东西,又想自己身无分文,下山之后吃饭住宿都是问题,还是蒸一大锅白米饭,搓成饭团带在身上,这样就能将就几日,再将剩余的米也带着,这样一来,十七八天应该不会饿死,等到米吃完了,只好再想办法了,忽想到,“师父那口破箱子里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呢?”不由精神一振,回头看向榻上放着的那口箱子,记得师父曾告诫自己不可贪恋女色,还叫自己看一看箱子里面的东西,这箱子里能有什么呢? 袁野走到榻边,伸手抚摸着这口箱子,这是师父的宝贝,以前都不让自己碰到,可记得小时候自己趁师父不在,曾偷偷打开来瞧过,里面除了祖师留下的那本医书和两把剑,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但并无什么特别之物呀,打开箱子,眼前一亮,里面放的却是几件衣衫,衣衫款式是罗衫长裙,轻纱织锦,做工精美,竟是女子的衣衫,只是颜色已不是如何鲜艳了,想是时间太久,颜色稍退。 袁野奇怪之极,“怎么师父箱子里竟放着女子的衣服?”刚要拿起来看,忽然衣衫散开,从里面滑落一枚金钗和一封信,袁野见那金钗黄灿灿的,打造精美,心中一喜,心想这枚金钗怎么着也值几两银子,有了几两银子,也够一两个月的费用了,又见那封信,猜测道:“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急忙拿起来看时,见信封上并没署名。打开信封,抽出信笺,展开瞧去,见上面写着: 无愧吾兄 妹惶恐,已无颜再见兄,忆昔年山中同读、月下比剑,两小无猜,兄待妹情深意重,妹年幼无知,自以兄为良配,言语无忌,不思后果。后天意弄人,妹自下山历练,得遇苏郎,两心相悦,海誓山盟,妹已心属苏郎,至死靡它、非其不嫁,望兄成全。深负兄意,惶愧无地,特将比翼之剑奉还,世间好女无数,以兄之姿容,他日定能觅得佳人。 妹不孝,蒙师父养育成人,未尽片许孝心,已违师意,擅与他人婚配,待妹成婚之后,与夫君共见恩师,负荆请罪。 妹今生无以为报,唯愿来生得报兄之情谊,亦愿兄能成全妹与苏郎,惶恐!惶恐!临书仓促,涕泪交集,未尽所言,愿兄万事顺遂、福寿绵长。 妹蓉儿 袁野览毕,又惊又奇,手一颤,信笺从手中滑出,他一运内力,信笺如受到吸力一般,重又回到他手中,他又将信读了一遍,心下不禁怦怦跳动,“没想到师父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瞧信中所言,这个叫蓉儿的女子当是师父心中所爱了,她称师父为兄长,二人又同在一个师门,那这个蓉儿就是我的师叔了。不对呀,师父不是说祖师只收了两名弟子么,那他怎么还会有个师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师父骗我了?心下甚感奇怪,又将信浏览了一遍,“这信上说师父与这为叫蓉儿的女子曾经一起于山中读书、月下习武,少年烂漫,两小无猜,嗯,既是两小无猜,那二人自是一起长大的,从小儿青梅竹马,信上又说师父对这位女子情深意重,只是这位女子却喜欢上了一位姓苏的男子,更要与所爱之人结为夫妇,想来她因怕师父伤心,所以才写了这封信来安慰师父,更盼师父能成全他二人,又说什么与夫君共见恩师,负荆请罪,信中之意明明是说师父与她是同拜在一个师父门下的,那师父怎么骗我说祖师只收了两名弟子?” 袁野弯身坐到榻上,深感疑惑,双目任盯着这封信,只见信又黄又旧,字迹娟秀而有些潦草,墨迹也均有褪色,定是数年之前写的,而且满是褶皱,似乎被人揉搓以后又展开的,思忖自己跟着师父自记事以来,从未见过这个叫蓉儿的女子,想是她成婚之后便未与师父来往过了,但师父却一直留着她的东西,这几件衣衫和这个金钗,自然是她的东西了,还有上次那个玉镯,定也是她的,师父舍不得丢,珍而重之地放在这口箱子里,可见师父对她的情意有多深,忽又思道:“这些年来师父郁郁寡欢,每日纵酒无度,带着我隐居在这鸟兽不到的地方,难道与此事有关?我原本就奇怪,一个人要不是受了什么打击,何以会离群索居,又何以终日消沉?一辈子更未娶妻生子?师父爱国情切,每每和我说起国家之事时,总是恨得咬牙切齿,他教导我要好好读书、用心习武,日后下山才能杀敌报国,可他自己武功高强,为何却不去杀敌报国?情之一事最是伤人,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人物都难过此关,师父性子又如此偏激,为了所爱想不开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禁暗自点头,似乎已明了师父欺骗自己的原因了,“师父为情所伤,不想和我提起这些旧事,所以才瞒我的,不过他临终前既叫我看这箱中之物,那自然是想让我知道这事了,不然这箱子中还有别的东西么?”拿开衣服一瞧,已然见底,并没有别的物事,“师父说女色如何害人的,这箱子里都有,这箱子里有的就是师父为女色所伤之物……不错,不错,他是要以自身为鉴,叫我知道情是如何伤人的,只是他老人家情场失意,之所以不愿亲口对我说,乃是难以启齿罢了,唉,师父呀师父,您竟是如此多情之人!只是您未免cao心太过了,弟子这一辈子绝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毁了一生。” 袁野将信折好,重又放入箱中,却又不禁摇头感叹,只觉师父因为一个女子而一生郁郁,当真太也傻了,其实这个蓉儿师叔对师父并非没有感情,只是这感情乃是兄妹之情罢了,当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低头再看那衣衫钗环,尽管已是旧物,然可想而知衣衫的主人定然是艳若桃李、娇美动人,又思:“这个女子叫蓉儿,与那位女大夫是同名的,二人又都与师父有交情,会不会二人其实是同一人?”心中一动,拿过包袱打开,取出那个红匣子,“师父叫我传递信件,却又用个小匣子将信锁着,神神秘秘的,啊,是了!这个蓉儿师叔定是那位女大夫,她是我师叔、祖师的弟子,祖师是个医术超群的神医,那蓉儿师叔自然也懂医术了,二人若不是同一人,又哪有这般巧合的。”暗想自己所料自然不错,不过要是打开这匣子瞧瞧信中写的也什么,就更真相大白了,匣子虽用锁锁着,但要打开还不容易?袁野取过宝剑,便想一剑将匣子劈成两半,但又想自己如此揣测师父,已是不敬了,又岂能偷看师父写给他梦中情人的信件?忙放下了剑,将箱子合住,可一时思绪萦怀,心中竟难以平静。 走到屋外,眼见雾气氤氲,仙云缭绕,天气晴好,只是冷得出奇,袁野暗自感叹,“师父真是良苦用心,怕我日后为女色所迷,竟将他的陈年往事也叫我知道,既让我知道他的往事,却又不让我看那封信,唉,真是……师父临终前将下半卷剑法写了下来,叫我不可荒废武艺,这两天来我只顾伤心,书也没读,剑法也没练,正是有违师意,今日已耽搁了这大半日,还是等明日一早再下山吧。”回身取出长剑,走出草屋,右手抬起,看着手中之剑,心想自己日常练剑用的都是根木棍,今日拿着这把宝剑练剑,不知会觉得怎样?长袖一动,宝剑出鞘,一条银光扫出,正是天人合一剑法中的一招“行云流水”,他于剑招中潜运内力,剑气扫出,云雾竟如被什么东西击打一般,纷纷跳了起来,这一招未曾使老,脚一弹起,身子飘起,跟着又是一招“如梦如雾”,这一招却有一十三招变化,而每一招变化中又隐藏着无数后招,根据对敌形势不同,可以随即应变、见招出招,乃是这套剑法中攻守兼备的招式,袁野当时光学这一招便花了大半个多月的时间。 他所学轻功、剑术均以灵动飘逸见长,使出来轻柔洒脱,正是如梦如雾一般,此时雪山顶上云雾渺渺、仙气氤氲,袁野身量颇高,身上又披着宽袖长袍,这般使起剑来,衣袖生风、潇洒恣肆,远远瞧去竟是好看至极,这哪里像是在试剑?简直便是在舞剑,而千百年来又有何人能于此奇幻之景中舞剑?正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唯见他越舞越快,须臾之间已人剑不分,道道寒光如流星般射出,漫天的云雾在他周身飞舞,越聚越多,慢慢的竟聚而为一个雾球,将袁野裹在其中,忽然“砰”的一声,雾球崩裂,袁野收剑而立,心中大喜,他自学剑术以来,从未如今天这般使剑使得畅快淋漓过,半套剑法使下来竟是一气呵成、毫无阻滞,心想:“果然是把好剑!今日练得如此畅快,原来这半卷剑法我已练的纯熟了,只因没有这趁手的兵器平素才练的不称心。”不由更加喜欢这把剑了,举起剑细细端详,忽见上面刻着“双飞”二字,心道:“双飞?难道这剑叫双飞剑么?”细细而看,见这两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一腔幽怨与谁诉”,怎地这剑上会刻这么多字?见那‘双飞‘二字刻的潇洒恣肆,而那行小字却刻的潦草之极,竟是师父的字迹,心下十分奇怪,“这么好的剑,师父为何要在这上面刻这许多字?唉,师父的字又实在不好看,剑身有字,岂不似白玉有瑕?”暗自可惜,“但这剑上既刻有双飞二字,那这把剑就叫双飞剑了,这名字取得好听,比翼双飞,那是祝福情侣的言语,这把剑是祖师铸的,那这双飞二字自是祖师刻上去的了,他老人家为何要给这剑取名双飞呢?哎呀,是了,这样的剑是有两把的!我怎么忘了?小时候师父曾将那一把毁了的,那一把剑就是比翼剑!那封信,那封师叔写给师父的信上有‘特将比翼之剑奉还’之句,因为比翼剑是师叔的,所以师父伤心,才将那剑毁去的。”一时间便全有了头绪,祖师当年本铸了两把剑,后来他将这两把剑分别给了师父和师叔,而且在两把剑上刻了“比翼双飞”四字,他老人家是希望师父和师叔能在一起,但再后来师叔另嫁他人,违背了师命,只好将那把比翼剑还给了祖师,祖师去世后,将两把剑都留了给师父,师父睹物思怀,就毁了那把剑,“一腔幽怨与谁诉”,师父伤心,无处发泄,就刻了这行字在这把剑上,唉,真是,情怨纠葛竟如此麻烦,师父用情至深,数十年来郁郁寡欢,躲在雪山之巅醉酒消沉,如个活死人一般,真叫人骇然! 袁野想通了这些,一阵唏嘘感叹,又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剑,回到屋中,他心中想着别的事,还不如何伤心,但只要一个人坐下来,就感到十分难受,到了晚上,饭也吃不下,一个人孤单凄凉地睡了。 第二日袁野起了个早,一切结束停当,扫了一下屋子,心中一阵凄凉,暗想自己这一走,要不了多久雪就会将屋子压塌的,这两间草屋既已不在,自己就真的没有家了,屋内东西虽破,但都曾是自己和师父所用之物,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对这屋中所有东西皆有了感情,这木榻、桌子毁坏了也无可奈何,只是这满桌子的书要是损毁了就真的太可惜了,这些书都是师父省下买酒的钱给自己买的,每一本书自己都曾看过,其中一些书中还有师父写的注解,自己若是都带下山,一来终究没处放,二来带着也不方便,袁野想了想,当即在床下掘了个窟窿,将书都放入里面,又用冰盖好,这样书就不会损坏,日后也可再回来取。 他忙完这些事情,又在深渊旁,贾无愧的葬身之处磕了三个头,挎包提剑,走了出去。其时风雪初霁,天空蓝的像水洗一般,太阳挂在半天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瞧了瞧自己的影子,心想:“孤单只影,莫过于此,难道此生便这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么?”想着下山之后,或许能结识些朋友,此去京城,繁华热闹,总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一个人孤零零的,只是师父说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下山之后难保不遇到危险,此后一个人行走江湖,真要事事小心才是,想到此处,长叹口气,对下山真是既充满期待又有些害怕,当即摇了摇头,走到崖畔,忍不住又回头朝草屋看了看,想着自己在此生活了十多年,今日离去,不知何时还会再回来,或许下山之后找不到师叔,自己便会毒发而死,那么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地方鸟迹绝踪,也许千百年之后都不会有人来此,自己埋在冰窟里的书籍也许将永不见天日,长叹口气,双目一红,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