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生死离别
贾无愧和袁野说了师门之事,又问道:“你明日下山打算去哪儿?” 袁野道:“弟子想先去父母坟前拜祭,两位老人家未曾亲眼看到弟子长大成人,死后也该弟子去给两位老人家烧些纸钱,好叫他们二老安心。”想着这些年来也不知有没有人给自己的父母上坟,如若没有,那两座冷冷清清的坟墓,必然已是荒草寂寂了,一阵心酸,又流下了眼泪。 贾无愧沉吟半晌,说道:“你解开衣衫,瞧瞧你的胸口。” 袁野微微诧异,不过还是依言解开了衣衫,低头往胸口一望,不禁轻呼一声,只见胸口处有一块杯口大小的红印,离心脏约有两寸远,隐隐透出一股黑气,心中一惊,朝贾无愧看去,只听贾无愧道:“你三岁那年,刚刚学会跑时,我带你去山下采购粮食,你在那草科中行走,被一条毒蛇咬伤……”说到这里,只听袁野惊呼出声,贾无愧朝他瞧了一眼,又道:“我自恃跟着你祖师学过两年医术,因而便自己找了些草药,想替你解除蛇毒,哪知咬你之蛇毒性极强,我不但没能解了你身上的毒,反倒使毒性加剧,更令你昏了过去,情急之下,我只得将真气注入你体中,抑制毒性发作,最后终于将那蛇毒压制了下去,但是蛇毒虽得到抑制,却最终未能得到化解,它潜伏在你体内,日久弥深,由肌理而入血液,如今过了十数年,蛇毒已逼近你心脏,一旦毒液侵入你心脏之中,你便没命了。” 袁野震惊非常,抬起手来捂着胸口那块红印,心下直呼道:“怎么会这样?我的胸口以前是没有这红印的,怎么会忽然出现?怎么……怎么会这样?”头脑发昏,一时竟觉呼吸有些困难,好像那蛇毒真的要发作了。 “你不用害怕,这毒液移动极慢,你自身内力又强,自然会生出抵抗之力,这毒一两年之内是不会发作的。” “一两年不会发作,那两三年呢?”袁野想着时至今日,终于可以下山,瞧瞧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终于能去父母坟前拜祭了,可竟身中蛇毒,想到命不久矣,顿时万念俱灰,一张脸也变了颜色。 贾无愧轻哼一声,“大丈夫视死如归,就算蛇毒发作,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可怕的?”他口中这样训斥袁野,其实当他得知他自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时,也是既震惊又害怕,生死事大,就算是大丈夫,大英雄,忽然面临生死,也自然会害怕,这是人之本性,除非那人是活着没趣,自己想死,之所以有人视死如归,那多是临大节而不愿受辱,亦或是舍己为人,若说不害怕,想也未必。 袁野默然不语,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心想:“师父这话说得轻巧,我,我要是真的死了,又岂能甘心?这个世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我都没有看过,就算是蝼蚁,也会贪生。”忽又想:“师父养育教导我,费了他十数年心血,还指望我下山杀敌报国呢,又岂会叫我毒发而死?他定然有医治我的法子!”想到这里,忙道:“师父说的是,师父教导弟子读书,弟子每每对书上那些视死如归的大英雄都好生钦佩,更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算弟子真的毒发身亡,那也是天命使然,害怕又有什么用?只是弟子父母沉冤未得昭雪,师父养育之恩未曾报答,若一朝殒命,岂非大不孝?” 贾无愧叹了口气,从被褥下拿出一个红漆雕花的小匣子,“你下山之后,拿着这个小匣子去找一位大夫,这位大夫医术精湛,定能解了你身上的毒质,我与这个大夫数十年前曾有些交情,这个红匣子里有我写给她的一封信,你找到她之后把这匣子递给她,她看到信后定会为你医治……” 袁野奇道:“师父不和我一起下山么?” 贾无愧不回答他的话,又道:“只是这位大夫很多年前便隐居起来了,连我也不知她此时身在何处,你要找到她可能要费些功夫,但好在你的蛇毒不会即时发作。” 袁野皱眉道:“天大地大,茫茫人海,要到哪儿去找这位大夫,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贾无愧道:“别的办法也有,就是找到一位比这位大夫医术更高的大夫给你医治,只是这恐怕比大海捞针还难。” 袁野好生沮丧,心想:“这说了跟没说一样,自己这条命终究难以保住了。”想到回头要毒发而死,到底不甘心,追问道:“这位大夫既与师父有交情,那师父自然知道他祖籍哪里,想来他虽然避世隐居,应该也不会离开家乡的。” 贾无愧沉吟半晌,神色间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这位大夫……她,她曾经住在终南山中……” “终南山?那在关中,据说当年老子便于终南山中讲经说道,历来更有很多高人隐士隐居在那儿,他祖籍既在那儿,想来如今应该还在那儿隐居,不知他尊姓大名?回头师父好带着弟子一块儿去寻找。” “你不用去终南山找她,她已经不在那儿了。”贾无愧说着停了一下,才又道:“她,她是一位女子,闺名叫做阮蓉。” 袁野微微一惊,暗想:“原来是个女的?”说道,“那弟子明日下山是先去祭拜父母还是先去寻找那位阮神医治病呢?” “治你身上的蛇毒要紧,你下山之后就先去打听那位大夫的行踪,治好你的蛇毒,然后再干别的事。” “是,弟子和师父一起去找那位大夫,回头叫她也给您治病。” 贾无愧不置可否,叹了口气,目光看向窗外,云海翻腾,夜色宁谧,直如仙境,想到身死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这样梦幻的景致了,在此处生活了这许多年,竟也对这儿有了感情,竟而十分不舍,回头再看袁野时,隐隐雪光之下,只见他清秀的脸上满含悲戚之色,双目清澈、稚气犹存,心想:“这孩子未历人事,不识人世凶险,叫他读了这么多年书,开口闭口都是圣人云,直似个书呆子,就这样叫他下山,回头不受人欺负?”说道:“你已长大成人,为师不可能一直陪着你,有几句话要紧的话要交待你。” 袁野道:“师父请说。”心下忽想:“师父今日怎么什么都和我说了?他莫不是怕自己的病好不了,所以要都和我交代了。”一想到这里,心中竟涌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忙改口道:“夜已深了,师父要和我说什么,回头再说也是一样,您快休息吧。” 贾无愧道:“我和你说的都是十分要紧的话,此时不都说了,回头我就忘了。” 袁野道:“忘了就忘了,时日还久,以后您何时想起来,再何时和弟子说就是了,而且弟子明日还要早起读书。”说着便要上榻休息。 贾无愧叫道:“不行!你给我好好听着,我所说的于你皆是有益的,你越早知道越好。”也不等袁野再开口言语,便道:“世道艰难,人心叵测,你下山之后对人对事都要存戒备之心,不可轻易就相信别人,特别是江湖上那些人,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太过良善,难免被人欺负。遇到事情也要仔细斟酌,不论再困难的事情总有法可解,切莫感情用事,曾经,唉,曾经我便因为一时冲动,做了一件终身后悔之事,这些年每每想起无不锥心。” 袁野想问是什么事,但想到那既是师父的伤心往事,还是不问的好,劝道:“往事不可追,师父又何必挂在心上。” “唉,是都过去了,不提也罢,这些事情只在人为,我纵然苦口婆心告诫你,你也未必会按照我的话做,但只有一样,你一定要记住!”贾无愧变得面色凝重。 “什么事?师父请说。” 贾无愧朝袁野瞪视片刻,方郑重其事地道:“酒色财气四样,其中以色最为伤人,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古往今来,有许多人因为女色而丧失本性,轻则丢掉性命,重则败家亡国,你要知道娶妻生子乃是人伦天道,但好色无度却是千万要不得的!这世上有许多人原本好好的,就因为碰到了一个美貌女子,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甚至连父母家人都不顾,志向抱负全抛弃,整日整夜满脑子都只想着女人,将什么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一点是最最要不得的,也是人生最难过之关,你知道不知道?” 袁野脸孔一红,轻声道:“弟子知道了。” “你现在知道了,可日后下山你遇到美貌女子,自然会动心,到那时自会将师父的话忘到脑后了,不过你瞧历史上的那些人,远一些的如周幽王、纣王,都是因为女色而亡了国家,令后世人耻笑,这也便罢了,他们都是昏君,而近朝的唐玄宗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帝王,就是因为碰到了杨贵妃,才无心朝政,使的安禄山起兵造反,国家遭受八年战乱,帝王尚且如此,别说你这等凡夫俗子了,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今日的话你一定要记住。我和你父母的殷殷期盼,都在你的身上,你要是日后为了女人不思正业,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你听到没有!”贾无愧说到此处,已是声色俱厉。 袁野凛然生畏,大声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父母冤仇未雪、师父的心愿未曾完成,弟子绝不会贪恋女色的!” “很好,如此我便放心了,唉,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若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迷失本性,那才是世上最傻的傻瓜。”贾无愧想到自己年轻之事,心中悔恨不已,又想着自己将毕生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弟子身上,绝不能叫他走了自己的老路子,只是这孩子常年生活在这难见天日的地方,因而皮肤白皙,面若敷粉,形容俊俏,只怕日后会招惹麻烦,又道:“女色如何害人的,我这口箱子里都有,回头你瞧瞧吧,好了,我又累又渴,你去厨房端碗水我喝。” 袁野道:“是,师父稍后。”走到门前,忽听贾无愧悲声道:“孩子,江湖风波险恶,你以后要多加小心。”袁野回过身来,正自差异,忽见贾无愧一跃而起,身子从窗户中冲了出去,袁野大惊失色,如箭般奔将过去,伸手便去拉贾无愧,但贾无愧下坠之势是何等迅疾,袁野探出半个身子,几乎连自己也要跌了出去,手掌方碰到贾无愧的衣衫,急忙用力一拉,却听“哧”的一声,衣衫破裂,贾无愧去势不减,须臾身子便消失在一片朦胧中,袁野瞧着那黑沉沉如无底洞一般的深渊,一瞬间心神俱震,身子发抖,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片刻,袁野悲呼一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叫道:“师父!”眼眶一热,泪水已夺眶而出,片刻之后,山峦齐鸣,四面八方传来数声“师父……师父……”的回音,叫声中充满了惊慌和恐惧,袁野闭上双目,脑海中不由显现出贾无愧摔入深渊,跌的粉身碎骨的情形,心脏一阵剧痛,如被刀割,想着今生今世将永远失去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待自己情若父子之人,悲不可抑,放声痛哭起来。
他哭了许久,声音渐弱,泪水却从脸颊上不断滑落,胸口也已被泪水染湿了一大片,可他泪如泉涌,悲痛不但没得到宣泄,反而更增了几分。 这几个时辰内,袁野连遇三件不幸之事,每一件事都令他倍受打击,此时悲痛之下,他想着父母早已亡故,自己身中蛇毒,如今连养育教导自己的师父也跳崖自杀了,窗外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师父这一跳下去,必然摔得粉身碎骨,莫说本就无法去寻找尸首,纵然能去寻找,也定无法找回,剩下自己一个孤零零的病身子,无依无靠,活着还有何趣味?一时心灰意冷,瞧着窗外那飘渺不定的云雾,恨不得也跳了下去,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和孤独。 他跪在窗前,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天渐渐亮了,寒风拂体,他想着以前的这个时候,师父该叫自己起来读书了,自己起床之后,先去外面抓一把雪洗洗脸,这样可以驱除睡意,师父说过晨起读书,这样一天都不会虚度,人生是由无数个日日夜夜累加起来的,如果每一天都能过好,那么一生必会有所成就。袁野想着贾无愧的这些话,心如刀割,这一生或许再也没有人和自己说这些惊醒之语了,而那时瞌睡大,还暗自埋怨师父叫自己的太早。 雪山之巅,终年云雾迷漫,难见天日,这一日却天气晴好,太阳慢慢升起来了,淡黄的阳光从窗户中射进来,照在袁野的身上,他满面泪痕,双目红肿,嘴唇发白,一副伤痛欲绝的模样,渐渐日近中天,他又自晨跪至午,膝盖已麻木没有知觉了,想起自己幼年调皮好玩,不用心读书时,也曾被师父罚跪,那时自己趁师父不注意,总是用屁股垫着脚跟,这样一来膝盖就不会那么的疼,就算被师父瞧见,也只是训斥两句,而不会加倍处罚。种种往事,如今回思起来,好像就在眼前一般,袁野一番大悲之后,脑海中涌现的全都是曾经与贾无愧生活的点点滴滴,那时他只觉师父严厉不近人情,而此时思来竟全是师父对自己的良苦用心。 他长叹口气,心想:“母亲临终前将我交给师父抚养,师父为了不负我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也为了让我去完成他的夙愿,所以对我严加管教,他的一番苦心,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三位老人家都盼我能成器,我自己怎可以自暴自弃?父母沉冤未得昭雪,我该下山去,师父虽没告诉我我父母的安息之处,但父亲既然是冤死的,当年又有朝中大臣运出父亲遗体,将他老人家和我母亲一起葬了,那必然有人知道我父母埋葬之所,我只去细细打听即是。”一想到身中蛇毒,便即黯然,“那位女大夫既然不知隐居在何处,那茫茫人海又该到哪儿去寻找?趁着蛇毒未发作,还是去瞧父母要紧,要是能为两位老人家洗刷冤情,那才最好,只是冤杀父亲之人,连皇上也在内,然中宗皇帝已死,自己如何能去与一个死人计较,现在乃是他儿子当政,父子一体,他怎么会给我父母平冤昭雪?”想到这儿,好生气馁,一切都是那么的难,如今只有先下山去拜祭父母,然后再去寻访那位女大夫,如果中途真的不幸毒发身亡,那也是天命使然,无可奈何。 袁野慢慢站起身来,哪知跪的久了,双膝软麻,竟使不上劲,当即扶着床慢慢撑了起来,在床边坐下,又想:“父亲惨死狱中,到如今沉冤未得昭雪,他依旧是罪臣,那我就是罪臣之子了,当年要不是母亲自杀,想来朝廷连我都不会放过,如今我要去打听父母的安息之处,还得隐藏身份的好,否则被那些jian臣知道了,我岂不是有性命危险?唉,也不知当年同情父亲的那些大臣,此时还在不在朝廷做官了?”想着已隔了十多年,连孟将军都去世多年了,世事变换,什么都难以预料,只有去了之后再瞧吧。 袁野呆呆坐了一会儿,拿起母亲的信看了看,想着当年母亲写信时的情形,心中酸痛,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双目一片模糊,信上的字都瞧不清楚了,然其中一言一语却已铭刻于心中,内心痛呼道:“母亲,假如当年您没有死,那这么多来儿子也不会这么孤苦。”哭了一会儿,又拿起那个红漆小匣子,这匣子不过巴掌大小,表面雕刻着花鸟图案,做工颇为讲究,上面被一把铜锁锁着,袁野心想:“师父说这里面有写给那个阮大夫的书信,怎么却不给我钥匙?”他此时悲伤难过,什么都不会多想,就这样呆呆坐着,天又渐渐黑了,这一天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四周静得让人害怕,贾无愧下山去时,袁野也曾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屋里,小时候只要贾无愧一走,他都感到惶恐害怕,但近几年他年岁渐大,又过惯了清冷孤寂的日子,贾无愧纵然一走几天不回来,他也无所谓,但此时袁野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了,只是这一次师父并不是下山了,而真正是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想起老庄有言,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人不必乐生而恶死,禁不住一声苦笑,道:“老子呀老子,你这话说得当真是真心的么?我与师父相依为命、情若父子,从今而后却要与他阴阳相隔,永难会面,我又怎能不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