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师门之事
袁野不像贾无愧情绪易变,喜怒无常,他除了幼年哭过几次,这数年来心态平和,均是无喜无悲,便如老僧入定了一般,可此时他陡然知道父母惨死之事,心中波澜起伏,悲伤不已,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贾无愧坐在榻上,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哭泣。 过了好一会儿,袁野方才止住哭,起身擦了擦眼泪,将父母留下的书信又小心地放入铁盒之中,想到这是父母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定要好生保管,一生都要带在身上,说道:“师父,您休息吧,请您明日就带弟子下山。”说着要去榻上将箱子移开。 贾无愧却道:“不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说。” “夜已深了,师父身子不适,有什么要交待弟子的,明日说也是一样。” 贾无愧摇了摇头,说道:“不急,你我师徒近二十年,我从没有和你说过师门之事,今日也该都和你说了。”说着拿起袁野放在榻上的那把剑,“这把宝剑我曾和你说过,乃是用异种材质,在寒冰中淬炼而成的,因而此剑生来便有一股极强的寒气,只有内功深厚之人方拿的住它,否则会被寒气所袭,伤及自身,今时今日你已能降住它了,可见你内功已有一定的造诣了,这把宝剑实是一把不世出的宝贝,是许多年前我的师父赠予我的,我的师父就是你的祖师,你明白么?” 袁野道:“弟子知道,我祖师他如今……” “唉,早已化为一具枯骨了。昔年你祖师将这剑赐给我,你既是我的弟子,今日我便将这剑再赐给你。”说着将剑递了过来。 袁野听说这剑是祖师留下来的,不敢怠慢,忙伸双手接了过来,他得知父母双亡的噩耗,心中悲痛,虽听贾无愧要将这把宝剑赐给自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说道:“师父厚爱,弟子日后当拿着这把宝剑杀敌。” 贾无愧道:“若能用这剑斩杀敌人,那是最好不过。”停了一歇道:“我传授你的内功、轻功与剑术,都是昔年你祖师传给我的,你祖师复姓钟离,名讳一个“子”字,他老人家既是一位潇洒倜傥的君子,又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奇才,你可知不论是内功,还是轻功,抑或是这套天人合一的道家剑法,都是他老人家昔年自创的?” 袁野吃惊道:“自创武功,那谈何容易?”心想自己学这套剑法中的上卷已大半年了,可每次与师父比剑都是惨败,师父说自己剑法不到家,又说自己不懂得灵活应变,自己学了大半年,兀自未学到这套剑法的精髓,而祖师竟而自创了此套剑法,当真了不起! 贾无愧道:“你祖师学识渊博,乃是一位具有大智慧的人,于别人来说自创武功是难于登天,然于他老人家来说未必是一件难事。” 袁野道:“那么我祖师定然武功出神入化,在武林中有赫赫威名了?” “不然,你祖师喜好老庄之学,淡泊名利,一生清静无为,向往自由自在,他曾说儒者以文乱法、侠者以武犯禁,世上只有医术和老庄之学才于人有益,医术旨在治病救人,而老庄之学教人清静无为,不为名利所缚,他又说后世之人不懂老庄的意思,牵强附会,形成了一个什么道教,又有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四处招摇撞骗,说炼丹能长身不老,他老人家说这全都是胡扯,庄子所谓养生之法,乃是清静无为、聚合真气,与什么吞食丹药而致长生不老全然没有关系。” 袁野淡淡道:“是呀,世上要真有长生不老之术,那秦始皇也不会求之而不得了。”他心中悲痛,说起话来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全然是心不在焉,随口应付罢了。 贾无愧又道:“你祖师既深谙老庄之学,因此后来便从中悟出了修炼内功的法门,又创出了一套天人合一的剑法,他说这全是无心插柳,他老人家既不喜武学一道,便想将所创功夫带到黄土里去,但心中到底觉得可惜,因而便收了我做徒弟,将功夫传了给我,所以我们学的这些武功都是以道家学说作为根基的。” 袁野点了点头道:“是的,不论是轻功还是剑术,都潇洒恣肆,轻灵飘逸,便如庄子梦而为蝴蝶一样,弟子原想师父并不熟悉老庄之学,如何教弟子的功夫却全是以道家学说为根基的呢。” 贾无愧嗯了一声,“这些功夫都是你祖师传给我的,如今我又都传给了你,一脉相承,并未改变,你祖师是个心怀仁慈的人,他说江湖争斗,厮杀不断,人一学了武,未免心思就大了,心思一大,就会与人争斗,一与人争斗,就难免会伤及无辜,做人有时还是无知无欲的好,所以当年他老人家传我功夫时,为的是叫我熟识道家聚气养身之法,而不是叫我学了这些功夫与人争斗的,他老人家曾再三交待,日后我收的弟子也不能存与人争斗之心,咳咳……”说着咳嗽数声。 袁野伸手在贾无愧背上轻轻捶打,道:“师父,您身子不适,这些事情回头再说吧。” 贾无愧伸手一摇,示意不行,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又道:“你祖师在的时候,国家太平,犬戎还没有现在这么猖狂,他老人家虽喜欢清静无为,可要是他老人家知道如今国家混乱,jian臣当道,想来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我学了这些功夫,从未想过与人争斗,但那时我学成出山,遇到不平之事,咳咳……遇到不平之事,总也忍不住要插手,如今我叫你下山杀敌报国,想来,咳咳,想来也没有违背你祖师的意思。”说着又不断咳嗽。 袁野甚为担忧,忙道:“是,师父您心怀天下,祖师知道了定会十分高兴,您累了,快睡吧。” 贾无愧胸口奇闷,不住咳嗽,只觉口干舌燥,眼皮沉重,又想喝酒,又想倒下去好好睡一觉,但想到自己病入膏肓,万一顷刻死了,这些事情不交代,岂非死不瞑目,说道:“我渴了,你去烧些水我喝。” 袁野忙道:“好,弟子这就去。”心想:“师父知道自己病了,这次竟不喝酒了,太好了!”起身去厨房添柴烧水,忽地想到,“师父嗜酒如命,怎会不喝酒了?哎呀,他定是把我支开,自己在那偷酒喝。”忙奔了回去,刚到门前,已闻到酒气扑鼻,只见师父搂着一坛酒正在那喝,叫道:“师父,您不能喝酒!”奔上去,抢过酒坛。 贾无愧嘿嘿一笑,“我已经喝了,一滴酒也是喝,一坛酒也是喝,你就把酒给师父,叫师父痛痛快快地喝个够,唉,师父还有多少时日可活呢。” 袁野见师父说得可怜,心中不忍,“好,这坛酒就再让您喝了,喝了这坛酒,日后就得把酒戒掉。” 贾无愧一叠声地答应,伸手便来拿酒。 袁野很是不放心,胳膊往后一缩,道:“不行,你得让我把这屋里酒都扔了,扔了这些酒,我这酒再给你喝。” “好好好,你扔,把它们都扔到窗户外。” 袁野依言将屋中四坛酒都从窗户中扔了出去,窗外乃是无底深渊,常年云封雾锁,袁野连扔四坛酒,酒坛掉入深渊中,竟没有听到一丝声音,想见深渊当真深不可测。 贾无愧夺过酒坛,一口气喝了大半坛酒,悲痛抑郁之情稍去,豪情陡生,逸兴遄飞,大声道:“好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就算是要死了,也要把天下美酒喝遍,来,你要不要也喝一口?” 袁野一愣,急忙摇了摇头,心想师父当真是醉了,竟问我喝不喝酒起来。 贾无愧酒气涌上来,逼得满脸通红,倒不似先前衰颓之状了,说道:“嘿嘿,你小子不喝酒,可惜可惜,性情中人没有不喝酒的,你虽是我弟子,然一点也不像我。” 袁野心想,“我闻着酒气都是刺鼻的,还喝呢。”想起师父有时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满屋子都是,自己不得不清理打扫,一屋子秽物,瞧一瞧便叫人恶心,而师父醉酒之后难受不已,十有八九还要耍耍酒疯,训斥自己一顿,这等伤身之物,自己这一生是绝对不喝的。 贾无愧歪在榻上,意态熏熏,叙道:“你祖师的话,咱师徒俩都要遵从,你下山之后,不准存了与人争斗之心,听到没有?” “弟子听到了,只是,只是弟子不去与别人争斗,别人要与弟子争斗怎么办?” “那就把他往死里打,别人欺负你,你又不是傻子,总不能被人欺负,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别人怎样对你,你就怎样对别人,否则就是懦弱,就像我楚国朝廷一样,不敢与犬戎对抗,弄得犬戎嚣张跋扈,连年来欺负咱们。”贾无愧说着又喝了几口酒,已是满脸醉意,“其你祖师所精通的不是功夫,他最精通的是医术。” 袁野奇道:“医术?”这一点可大出他意料之外。 贾无愧点了点头,道:“你祖师家世代行医,是医药世家,他老人家其实是一名大夫,他生平最喜治病救人,因而一生钻研医药,医术超群,当真胜过华佗。我这箱子里就有一本你祖师写的药典……”说着打开箱子,盯着箱子里的东西瞧了片刻,忽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不由吓了袁野一跳,忙道:“师父,你……你……” 贾无愧不答,只是放声痛哭,似乎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袁野又道:“是不是祖师的那本药典不见了?” 贾无愧只是不答,放声痛哭了一会儿,情绪才稍稍平稳,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本书,这本书书页泛黄,封面上写着“药谱”两个字,贾无愧道:“你祖师精通药理,当年他曾走遍名山大川,遍尝万种奇草奇花,熟识了它们的药性,因而便著了这本医书,这本书上网罗了天下几乎所有的药材,哪一样有毒,哪一样无毒,哪一样治哪一种病,哪一样又可以害人于无影无行,哪一种药又可以克制哪一种药,无不记载详细,若是有谁拿了这本医书,便不愁不能成为天下第一名医了。” 袁野赞道:“祖师当真了不起!”记得幼年自己对师父的这口破箱子好奇,便曾偷偷打开过几回,也偷偷翻看过这本医书,见里面所记载的并不是一些常见疾病的治疗方法,而都是些草药的研制、配方、用法以及许多毒药的解药配方等等,这本书颇厚,少则也有数十万字,但其中所载稀奇古怪,特别是那些千奇百怪的毒草、毒药,人食之后中毒之状诡异之极,自己幼年偷看时深觉骇异,到如今还清楚记得其中的几种毒药。 贾无愧又道:“你祖师并非收了一个弟子,其实我还有一个师兄。” “什么?师父您还有个师兄?我怎么不知道?”袁野奇怪地问道。
“我的那个师兄名叫韩琼,他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早在许多年前就被你祖师逐出师门了。” 袁野点了点头,心想:“原来如此,我说呢,师父既然有个师兄,怎么这么多年二人都没有走动?”说道:“既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祖师怎么还会收他为徒?啊,是了,想必那时他德行还能有显露出来。” “不错,这个韩琼阴险狡诈,心机深沉,当时竟骗过了你祖师和我,我二人都当他是好人,那时你祖师收了我二人为徒,便将毕生所学传予我二人,可是我性子急躁,对这些繁杂的药理感到十分头痛,一点也学不进去,却偏偏对他老人家传授的功夫一点即通,学的有模有样,而韩琼恰恰与我相反,他偏偏对这些药理很感兴趣,只可惜他对治病救人的药不感兴趣,偏偏对杀人的毒药情有独钟,师父当年命他下山给人治病,他却四处惹事,甚至用毒药害人,你祖师告诫再三,他却屡教不改,甚至拿别人的性命来试药,你祖师一怒之下,便将这叛徒逐出师门,这叛徒离开师门之后,数年间也倒老实,没再惹事,可等你祖师去逝之后,他便又出来兴风作浪。”说着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药谱》,“这本医书,是你祖师毕生最得意之作,他老人家曾和我说,有了这本医书,便可以救治无数的人,可惜他老人家聪明一世,却偏偏糊涂一时,人心叵测,难道所有人的心都能和他老人家的一样么?那韩琼不过窥得这本书的皮毛,已然用毒害人无数,令天下人闻之骇然,若当年他真的得了这本书,天下的好人岂不都被他害死了?” 袁野心想,“物极必反,凡事哪有绝对?这本医书在祖师手中便是治病救人的医书,而在那个韩琼手中就变成了一本可以害人的书,可见书并无好坏之分,一切只在人心罢了。”问道:“不知那韩琼还在人世么?” 贾无愧白了他一眼,“我都没死,他怎么会死?你不知道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么?”停了一下又道:“这本医书博大精深,若是以后落在歹人手中,怕是祸患无穷,与其如此,还不如毁了它。”说着手一甩,忽地将那本医书从窗户中扔了出去。 袁野不由惊呼出声,上前一步,只见那书须臾便消失在黑暗中,心中大呼可惜,窗户外乃是万丈深渊,此书落入深渊,势必再难寻回,不禁有气,说道:“师父,你……此书既是祖师毕生的心血,您,您怎么将它毁了呢?” 贾无愧苦笑数声,“你祖师一生志在治病救人,若他知道他这本书救人还在其次,害人却是首先,也必然会毁了它,人心叵测,还是毁了它的好。” 袁野心想:“师父把这本书传了给我,我自然悉心保管,岂会让它落入歹人之手?师父这样说,难道是不相信我么?”只听贾无愧仰天一声长叹,说道:“你祖师乃是一位奇才呀,只可惜,只可惜……”说到这里,悲从中来,哽咽难言,提起酒来喝了几口。 袁野心想:“祖师收了两名弟子,那个韩琼为人狡诈,被祖师逐出师门,师父虽然心思纯正,却一辈子蜗居雪山,碌碌无为,祖师一生虽博学多才,却偏偏不会慧眼识人,致使后继无人,我既是他的徒孙,日后定要发愤图强、光大门楣!”忽听贾无愧又道:“我们这一派门下,绝对不允许出现jian邪狡诈之徒!我贾无愧调教出来的弟子,也绝不准做出有悖仁义的事情,这一点你可要记好了!那个姓韩的叛徒作恶多端,我两次下山杀他,都被他使诈逃了,日后你下了山,当为本派清理门户,杀了他!” 袁野一凛,低声道:“是,只是不知他人现下在何处?。” 贾无愧道:“他心肠歹毒,善于用毒害人,你日后下山自会知道他在哪儿。”贾无愧说着闭上双眼,神情十分疲倦,袁野劝他休息,他只是不听,倚着墙壁休息了一会儿,又道:“因这个叛徒,你祖师十分生气,曾告诫我,以后若是再收弟子,弟子出山之后,都不准提他老人家的名字,更不准说是他的师承后辈,至于我,虽然教导了你,但也只是天地间一个废物罢了,你此后下山历事,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准再提你祖师和我的名字。” 袁野道:“那怎么行?弟子蒙师父养育教导,这一身武功皆是师父和祖师所赐,即便是弟子下了山,又岂敢忘了师父和祖师的恩德?” 贾无愧“嘿嘿”冷笑两声,“你不忘本自然是好的,就算是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你下山之后别忘了你父母的遗愿和我的嘱托,我们就算死了也都瞑目了。” 袁野道:“是,师父的嘱托,便是弟子父母的遗愿,弟子心中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