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生死无常
如此一连几日,贾无愧缠绵病榻,只是昏昏沉沉,咳嗽不已,饭也吃得很少。袁野守在榻前,日日夜夜细心伺候。到了第五日,贾无愧头脑忽然清醒,胸口也不怎么闷了,只是躺得浑身疼,便坐起了身子。 袁野见师父身子好转,自是大喜,念着师父病了这几日,该当下山买只鸡来给师父补补身子,便将想法和师父说了,问师父可有钱买鸡。 贾无愧沉吟一会儿,也觉口中淡淡的想吃rou,当即叫袁野将屋中的那口破箱子拿了过来,从里面拿出一个翡翠镯子递了给袁野,让袁野拿着镯子去换只鸡回来。 袁野见那玉镯莹润剔透,乃是用上等翡翠所制,只是内环上却有个小小的缺口,似是被摔过一般,不禁奇道:“这怎么破了一点?” 贾无愧闭上双眼,十分劳累的样子,半晌方道:“你这就下山去吧,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袁野哦了一声,“弟子这一走,只能下午回来了,等弟子去把米放在锅里煮好,等到中午师父只要热一热就可以吃了。”当即去厨房将饭做好,又慎重交代一番,方才拿着玉镯下山去了。 贾无愧一个人坐在榻上,坐累了,便又躺下去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快黑了,袁野却还没回来,贾无愧心想:“这孩子怎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不住朝门外张望,慢慢的天黑了,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朦胧,寒气逼上来,贾无愧不禁冷得身子发抖,蜷缩在榻上,用被子紧紧盖住了身子,心中一阵凄凉,“人老了,就怕冷起来,想我在雪山上生活了小半辈子,何时畏惧过严寒?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又想:“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以他目前的功夫,上山下山只要大半日即可,按说早该回来了?莫不是大雪封山,道路凶险,他出什么意外了吧?”一时间惊惧难安,想到山路凶险,心下越发忧惧,辗转反侧,哪里还能安心躺着,当即又坐了起来,怔了一会儿,只觉四周静得可怕,连往日呼啸不止的北风此时也没了音儿,贾无愧心中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恐惧,想到以往自己下山,将袁野一个人留在屋中,可怜他不知该如何煎熬,难怪小的时候他总是在崖畔等着自己回来,唉,如今时移世易,该轮到师父等弟子回来了,忽然他想到,“如今这孩子内力、轻功都已非同小可,山路纵然再凶险,他也定能来去自如,又岂会出什么意外?难道……”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这小子怕我一病不起,他遭麻烦,所以借买鸡之由,去了就不回来了?啊,是了,他前几日被我打了一顿,至今伤痕未消,他口中虽没什么怨言,但焉知心里不是恨透了我?而且他一直气我不告诉他父母之事,他心中恼我恨我,要将我这老枯骨一个人丢在山巅,叫我自生自灭。”一阵大悲,忽然之间心痛如刀割,直如要死去一般,不禁伸手捂住胸口,不住咳嗽,过了良久方才好受一些,又思,“我不告诉他父母之事,将他带到这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这些年来又对他十分严厉,他岂有不恨我的道理?只是我如此对他,全是为了他好,如今世道混乱、黑白颠倒,若不读书习武,下山之后哪里能在江湖上立足?他……他不懂我一片苦心,竟要干比大逆不道之事么?这孩子平日寡言少语,像个木头一般,可与我答话却是口齿伶俐,可见聪明之极,越是沉默寡言之人,心胸越是阴暗,他,他真的是生性凉薄么?这么多年我竟没有发现!” 贾无愧胡思乱想,悲痛难抑,忍不住失声痛哭,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养的弟子,竟如此没有人性,这数十年的心血当真白费了,就是养条狗,也绝不会舍弃主人而去,弟子如此对自己,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是死了正好!一时头脑一阵眩晕,瘫倒在床上,呆了良久,见袁野果然没有回来,暗想自己所料不错,他是抛弃自己一个人走了,这样毫无人性的人,竟是自己的弟子,由着这样的人下山,莫说去杀敌报国,恐怕,恐怕会成为人间祸害。贾无愧怔了一会儿,竟是怒气渐生,心想:“不行!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人下山,百善孝为先,他连我的性命都可以不顾,又岂会去顾别人的性命?我要去把他追回来,杀了他!我将他抚养长大,自然也可以杀了他!”胸中怒气勃发,越想越是不甘心,暗自运气,可数十年所聚真气此刻间竟是荡然无存,想到内功高强又有什么用?终究抵不过生老病死,当即强撑着滚下木榻,喘息片刻,撑着往屋外走去。 贾无愧撑到门前,已是气喘吁吁,忍不住弯腰咳嗽。 忽然一个声音充满关怀地道:“师父,您怎么出来了?”却是袁野回来了,他忙跑了过来,扶住贾无愧。 贾无愧又惊又喜又怒,直直地瞪着袁野,“你,你,你怎么,怎么才回来?”他心中想问的本来是“你怎么又回来了”,但一瞬之间,他已明白是自己想错了,这孩子没有丢下自己,一个人去外面逍遥。 “唉,别提了,为了换一只鸡,弟子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那木掌柜店中只有牛羊rou,却没有鸡,去了别的几家,也都没有鸡,那个李家婶子,就是那个总找木福儿借东西的那个妇人,她家有鸡,可她看了您给我的玉镯,不知是真是假,不跟我换,我就只好赶了三四十里路到了前面的镇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换了这只瘦鸡。”袁野说着,扶贾无愧回到屋中榻上。 贾无愧哦了一声,想到方才自己心中所想,惭愧不已,不禁双颊发烫,结巴道:“既是,既是如此,那你就回来,谁叫你去镇上的。” 袁野淡淡一笑,“我想弄只鸡给师父补身子,您坐着,我现在就去将这只鸡炖了,山上没水,我在山下已将鸡剖洗干净了。” 贾无愧哼了一声,“怪不得到现在才回来,你哪里是要弄鸡给我补身子,明明是自己嘴馋,想吃rou了。”嘴上虽如此说,但心中甚是欣慰,见袁野张口要辩驳,当即一挥手道:“快去炖鸡吧,别等一会儿馋得牙齿掉下来了!”心想:“唉,我病重之下,看来是脑筋不行了,竟这般胡思乱想,这孩子明明是我一手带大的,如何会是心肠狠毒之人,唉,真是……” 袁野炖好了鸡,盛了两碗,将鸡腿、鸡胸脯等最好的rou都盛了给贾无愧,却将鸡头、鸡翅膀、鸡爪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之物留了给自己(当然,在如今这个物质丰富、吃穿不愁的太平盛世,大家似乎连胃口都改变了,可能很多人喜欢吃鸡翅膀而不喜欢吃鸡腿,不过我所写的这个世界,却是路有饿殍的乱世,腹中饥饿之人是宁食鸡腿耶?宁食鸡翅耶?) 贾无愧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鸡rou饭,想到这是袁野顶风冒雪从山下数十里之外的镇上换来的,心中又是伤感又是感动,本来习武的年轻人走了一天的路也没什么,但正所谓风雪中才见真情,贾无愧本是偏激而又多情之人,一时感动得双目也不禁红了,用筷子拨一拨碗中的rou,见尽是好rou,心下叹道:“这孩子真有心了。”夹了一个鸡腿,放到袁野碗中,道:“我向来不喜欢吃鸡腿,给我一个就够了,还将两只都给了我。” 袁野一愣,“这是给师父补身子的,师父不想吃也得吃。”跟着又要将那只鸡腿夹到贾无愧碗中。 贾无愧忙伸筷子拦住,“别给我,你不想吃就扔了。” 袁野见师父执意不要,只得自己吃了,将一只鸡腿吃完,只觉这是生平从未吃过之美味,心想:“鸡腿这么好吃,师父怎么不喜欢吃呢?”一霎时恍然大悟,“师父不是不爱吃鸡腿,而是故意这么说,好将鸡腿留给我吃。”想到这里,不禁呆住了,看着师父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吃东西样子,心中不由一酸。 第二天贾无愧只觉精神更好,睁开眼时见袁野正坐在桌旁读书,想到袁野儿时坐在桌旁读书的情形,暗自感叹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孩子都长这么大了,难怪自己该死了,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袁野一回头,喜道:“师父您醒了,今日感觉如何?” “好了许多。”跟着便要坐起来,袁野急忙上前扶他。贾无愧又道:“你看得是什么书?” “弟子看得是《古文辑录》中的一篇。”袁野停了一下,又低声道:“李密的《陈情表》。” 贾无愧身子一颤,“李密的《陈情表》?” 袁野轻轻点了点头,走到桌前将书拿了起来,念道:“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师父,李密的这篇文章写得感人至深,弟子读来很是触动,弟子与李密虽生活在不同的朝代,可他的身世经历与弟子实在相似,弟子,弟子自幼无父母陪伴在侧,蒙师父抚养教育,与师父您虽是师徒,实似父子,这半年来您身子每况愈下,弟子心下甚是忧虑,可弟子每每劝您不可再喝酒了,您只是不听,若您真的一病不起,弟子真不知该怎么办。”说着走到榻前,单膝跪下,伸手攀着贾无愧胳膊,期盼道:“师父,您听弟子的劝,将这酒戒了吧。” 贾无愧低头看着他,不禁泪眼盈眶,跟着仰天叹了口气,“酒就是我的命,不让我喝酒了,就等于是要我的命。” “师父为了酒,难道连弟子也不要了么?” 贾无愧注视着袁野,看着他殷殷期盼的眼神,心中伤感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方哽咽道:“你,你如今已经长大了,鸟儿翅膀硬了,尚且会离开亲人,莫说是人了,等到你将这套剑法学完了,就下山去吧。” 袁野心中一动,喃喃说道:“我可以下山了?”他数十年来蜗居雪山之中,当真无时无刻不想出山瞧瞧外面的世界,但此时他忧心贾无愧身子,又觉师父的话里有离别之意,哪里还能高兴的起来? “扶我出去透透气。” 袁野道:“外面起风了,天气寒,您还是坐在床上吧。” “没事。”说着下了木榻,袁野一向拗不过贾无愧,只得扶着贾无愧走到崖畔。二人立于崖上,狂风刮得二人衣衫猎猎作响,浮云在他们身畔飘来飘去,好像将他二人的身子托了起来,都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可是站在这万仞之高的雪山之巅,放眼望去全都是翻滚的云海,飘渺无极,如梦如幻,偶有一两处山峰刺破浮云,露出的面目也是朦朦胧胧瞧不清楚。贾无愧不禁感叹天地造物竟是这般的鬼斧神工,想着自己这些年来昏昏沉沉的,从来没有安安静静细细欣赏过眼前的景色,今日难得清醒一些,不如便坐下来好好地欣赏一番,如此美景又有几人能得饱眼福,说道:“你进去读书吧。”想到生死难测、离合难料,又说道:“人不读书就会变得愚昧,日后无论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每天读书,听到没有?”
袁野道了声“是”。 贾无愧一挥手,“你进去吧,让我一个人在外面站一会儿。”他立在崖上,欣赏着这梦幻般的景色,思绪平静,过了一会儿,刺骨的寒风刮进他喉咙,他顿觉喉咙奇痒,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咳了两下,忽觉嗓子一咸,忍不住吐出一口痰来,这一口痰正吐在他脚下,只见里面竟有一摊血迹! 贾无愧一见之下,浑身如受重击,半晌方缓过神来,心下叫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我终于要死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双眼一红,已是泪眼模糊。他颇通医术,本已料到这一次身子是好不了了,但总是存了万一的希望,这时陡然见自己咳出血来,才知希望破灭,终究难逃一死,想到这些年来自己酗酒无度,不爱惜身体,自以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哪知突然面临生死,竟还是会如此震惊与不舍,不禁仰天长叹,“这世上哪里有人能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人一死万事俱休,从此后世上就再也没有我,我贾无愧这个人了!”双眼一闭,眼泪夺眶而出。 袁野担心师父身子,在屋中待了一会儿,便道:“师父,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快进来吧。” 贾无愧一动不动,整个人像个石雕一般,于袁野的话却是听而不闻。袁野又喊了两声,见师父不进来,便起身走了出去。 贾无愧听见脚步声,身子一颤,心想:“绝不能叫孩子看见地上的血迹。”转身回头便走。 袁野三两步赶上扶住,只觉师父脚步不稳,身子沉重,似乎将整个身子压在了自己身上,忙用力扶着师父走进屋中。 贾无愧一挨近榻旁,整个人便如大山倾塌般倒在榻上。 袁野见师父神色不对,心中担忧,“师父,您觉得怎样?” 贾无愧双目直直地瞪着屋顶,半晌不说话,过了良久方开口说道:“你拿纸笔来,我要写字。”话音出口,声音苦涩,听来竟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师父要写什么?天气寒冷,没水如何研墨?” 贾无愧喝道:“没水去烧水!快些,我要写字!” 袁野无法,只得去烧了热水,将墨研好,将屋中那口破箱子放在榻上,取了笔墨纸砚放在上面,权当桌子用,贾无愧伏在箱子上便写了起来,至晚上袁野端饭到榻旁时,才见贾无愧写的像是剑谱,里面图文并茂,图上所画之人手执长剑,正在习武,袁野甚感奇怪,开口欲问。 贾无愧已说道:“我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不能耽误你习武练剑,我将下半卷剑法写下来,你没事就照着剑法练吧。” 袁野答应了声是,至第二日下午,贾无愧方将那下半卷道家剑法的招式写完、画完,交待道:“这套剑法变化多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更不可能三两笔就将一招一式写清楚,我不过将这下半卷中主要招式绘了出来,你修习的时候要懂得领会,更要多想多思,唉,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什么都得靠自己,我将你养到二十岁,教你读书习武,未曾不用心,日后你有何作为就看你自己的了,只是……”说着满脸悲戚,停了一会儿,才道:“只是千万别像你师父这般,白活一世,临到头了,穷困潦倒,不得不将往日的东西拿出来换口粮,回头死了也无人知道。” 袁野道:“师父怎可如此妄自菲薄?您武功高强,心怀天下,只因身处乱世、生不逢时,才无法施展胸口抱负,正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如今世道,不知有多少才俊高洁之士隐匿于深山之中,当年诸葛亮隐居于南阳,要不是刘备赏识他,后世之人哪个知道他是谁?” 贾无愧不禁好笑,“你这孩子,怎能拿为师与诸葛亮相提并论,人家诸葛亮乃是天上龙凤,你师父只是尘世昏昏一酒鬼,连山下……”他本想说“连山下那木氏父子都瞧不起我”,但说到伤心之事,喉咙哽咽,却说不下去了,跟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