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斥责打骂
第二日袁野如往常一样,早起做饭读书,下午便和贾无愧一起练剑。贾无愧数年来酗酒无度,又身心伤感、郁郁寡欢,在雪山上的这些日子竟没有一天欢乐过,因而如今年过半百,已是身子羸弱、须发尽白,而他略通医术,料到自己是命不长了,悲伤之下竟是脾气越来越暴躁,他又生怕自己忽然死去,不能教会袁野这套剑法,因而才对袁野越发严苛。 袁野又哪里知道师父心中所想,只觉师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按说遍历人事,该是心胸豁达了,可脾气却仍像个小孩子,说发怒就发怒,发起怒来,将怒气都撒在自己身上,袁野只觉每一天都是难熬的。 此时贾无愧与袁野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剑,见袁野总是没有长进,心中越怒,恰好他出了一招,木棍正中袁野小腹,袁野又败了下来。他一时气血上涌,伸手啪的一下,狠狠扇了袁野一巴掌,跟着便破口大骂,什么蠢猪、傻瓜等乱骂一通,又气力不支,一边骂一边咳嗽喘气。 袁野挨了一巴掌,左边脸颊顿时高高肿起,痛得眼泪都要流了下来,又听师父骂得难听,心中也不禁恼怒,欲要反驳两句,可见师父气得浑身乱颤,不住喘气咳嗽,当即便强自忍住,站在那儿听师父劈头盖脸地痛骂,直到贾无愧骂完离开,他方提起木棍,又慢慢练了起来,可心中又是生气又是委屈,木棍只是乱挥,浑不成章法,想到自己习武未尝不用心,只是任何技艺总是日渐而习,方有进步,自己初学这半套剑法,哪能出招便收发自如、随心所欲,师父如此强人所难,当真不通情理,伸手摸了摸脸颊,火辣辣的疼,又觉身上被师父木棍击中之处疼痛不已,不禁长叹口气,心想:“日日这般练剑,等到这套剑法学完了,说不定我就被师父打死骂死了。”自伤自怜,眼眶不由红了,想到今日这半天是熬过去了,可明日下午还要和师父练剑,若想日日不这般难熬,就只有好好练剑,当即又将那半套剑法一一练了一遍 如此一连几日,袁野于练剑之际,都被贾无愧痛加责骂,袁野有时反驳两句,贾无愧只会骂得更狠,还说道:“天下武学浩如烟海,而这套剑法不过是其中的一粒微尘,如若连这一粒微尘都学不好,日后又如何能窥得天下武学之要?又如何能成为武学高手?既成不了武学高手,又怎能杀敌报国!” 袁野见师父总是一片好心为己,正所谓爱之深而责之切,便任师父痛声责骂,只是默默忍受。好在贾无愧只是痛骂,并没再扇他耳光。 这一日贾无愧要下山买酒,临走之际交代袁野要好好练剑,等回来时考较袁野有没有进步,要还是没有进步,回头叫袁野好看。 袁野自贾无愧走后,就勤加修习,连书也不看了,一上午将这半套剑法发练了个三四遍后,心下自忖自己虽有进步,也顶多是在师父手底下多过两招罢了,而与师父交手,一样还是惨败,一旦惨败,自己未免又要被师父大加斥责,自己实不愿再听到师父那些骂人的恶词,更不愿因练剑一事,与师父发生什么冲突,想到师父抚养自己长大,教自己读书习武,数十年下来十分不易,他对自己斥责打骂,皆因对自己期望太高之故,自己固然受苦委屈,可师父也很辛苦,最好能劝得动师父,让他不要这么逼自己,因而到了下午,袁野却不再练剑了,反而坐在崖畔,静静思索如何劝说师父,可他思索了一下午,却什么法子也没想到,到了晚上躺在榻上继续想,依旧没有主意,心想:“师父对我严厉非常,盼着我日后学有所成,能下山杀敌报国,这些年来一味叫我读书习武,我哪怕稍微偷懒,他便要发怒,他说过这套剑法我练不成,他死了都不闭眼,如此我还能有什么法子让他不逼迫我练剑?”在榻上辗转反侧,竟是一宿未眠,不知不觉挨到天亮,心下直呼:“惨了!惨了!等一会儿师父回来,要与我比剑,我打不过他,他不知又该怎样骂我?”心下惴惴,但也没有办法,起来做饭读书,一上午心神不灵。 到了下午,贾无愧醉醺醺地回来了,并不去榻上休息,回屋拿起木棍道:“来,瞧瞧你这两日练的如何?” 袁野沉吟片刻,知道无计可施,只得说道:“弟子愚昧,有负师父所托,这半卷剑法,弟子日思夜想,勤加修习,但总是不能如师父一般领会其中的妙旨,弟子资质平庸,实在力不从心,还望师父责罚。”说着跪了下来。 贾无愧眉头一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再修习这套剑法了?” 袁野打心眼里确实是不愿再练剑了,如果为了练成这套剑法,而日日被师父责骂,那自己定然抵受不住,当即默然不语。 贾无愧喝道:“你说话!你是不是不想再修习剑术了?” 袁野以头触地,说道:“弟子不孝,望师父成全。” “很好!很好!你是真的不想再修习剑术了。”贾无愧双目一瞪,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现出惊怒之色,厉声叫道:“你不想练剑了,那你想干什么?” 袁野一呆,心想:“我不练剑了那我做什么?”想到山下的那些人,一个个不都没什么功夫,可他们种田打猎,不一样活得好好的,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日日修习内功剑术? “你说话!我最讨厌问你话你不回答了。”贾无愧追问道。 袁野其实从未真正步入过人世间,更未想过日后要做什么,只是贾无愧叫他日后下山杀敌报国,做个大英雄,他便也这么想了,可既不习武,又如何能杀敌报国?此时贾无愧一厉声追问,袁野只得道:“弟子日后下山种田打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庶子。”他说了这句话,一颗心怦怦乱跳,并不敢抬头朝师父看,但已料到师父必然十分生气,隔了好一会,并没听师父说话,忍不住抬头一看,见师父正朝自己怒目而视,脸色却已变成了铁青的了。 贾无愧隔了半晌,方怒极反笑道:“好极!我费尽心思调教出来的弟子,不思忧心国家,竟然,竟然要做个农人,你……你很好!”手腕一抬,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木棍,又道:“照这么说,我这些年是白养育教导你了?” 袁野道:“弟子不孝,负了师父一番期望,只是做个农人有什么不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民以食为天,要不是农人,普天下的人吃什么,师父盼望弟子当个杀敌报国的大英雄,弟子也想当大英雄,只是大英雄不是人人都能当……”一语未毕,贾无愧忽地举起手中的木棍,朝袁野劈头盖脸打来,一边打一边呵斥道:“你也知道你不孝!你也知道你不孝!” 他一棍棍抽打在袁野身上、脸上,袁野只觉疼痛非常,当即闭上双眼,也不闪躲,任由师父打骂。贾无愧打了二三十下,将手中木棍打断了,当即抽身回到厨房,又拿了一根木棍,气喘吁吁骂道:“这些年来,我养你教你,教你读书习武,望你日后下山能杀敌报国,你长大了,竟然将师父的话当做了耳边风,那我还养你做什么?你日后不杀敌报国,我死了魂魄不宁,也会来找你,咳咳,你,你这个不孝弟子!你知道错了么?” 袁野头脸、身上被打出一道道红痕,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只是强自忍住,心中十分不服,道:“弟子何错之有?人各有志,师父您虽为长者,但也不能强人所难,逼迫弟子做不愿做的事儿。”年轻人脾气倔强,乃是人之本性,其实袁野内心里并不反感练剑习武,而杀敌报国做个大英雄他又怎会不愿?只是这些日来他被贾无愧骂得狠了,心中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忍不住要发泄出来,这许多年来他每每顺着贾无愧,甚少表现出心中不满,但此时实在太委屈了,忍不住便反驳起来。 贾无愧更怒,提棍又打,他既未运气,过不多时,第二根木棍又打断了,又怒又累,只不住咳嗽喘气,道:“你,你到底知不知错?” 袁野双眼一闭,两行泪水从脸颊滑下,叫道:“弟子没错!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师父有了过错,弟子理应规谏。” 贾无愧怒道:“你……你……”气得胸膛几乎要炸了,强忍怒气道:“叫你读圣人之书,没见你用在正途上,却用它们来……咳咳,来与我顶嘴,叫你和我顶嘴!”提起棍子要打袁野,才发现棍子已断,当即扔掉断棍,直接用巴掌打,打了七八下子,贾无愧实在难以支撑,当即栽倒在地,呼呼喘气,胸口悲痛难抑,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 袁野一惊,忙弯腰去扶贾无愧道:“师父您……” 贾无愧喘息半晌,一把将袁野推开,累得说不出话来,又不住咳嗽。 袁野见师父竟被自己气得摔倒在地,一时既惶恐又后悔,忙爬上前又去扶贾无愧道:“师父,您,您不要生气,弟子,弟子知错了!” “哼,你,你何错之有呀?咳咳,是我,是我错了,是我不该强人所难,逼迫你习武练剑,更是我……咳咳,更是我不该带你来雪山,将我毕生的希望都寄托,寄托在你身上,到了如今我快死了,你却和我说你要当个庶人,这都是我的错!”贾无愧越说越是悲愤,自怜身世,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袁野惊慌失措,叩头道:“师父,师父,您别生气了,弟子知错了!弟子好好练剑就是。” 贾无愧涕泪交集,纵声大哭,越哭越伤心,以至捶胸顿足、声震山谷。 袁野以头触地,口里连连认错。 贾无愧哭了一会儿,悲痛稍解,道:“你知错了?你怎么知道错了?” “弟子有负师父教诲,与师父言语相对,累得师父伤心,乃是不孝,弟子身为楚国人,不思杀敌报国,而要躲避世事,不思上进,乃是不忠,弟子知道错了,请师父息怒!” “你当真知错了?”贾无愧老泪纵横道。 袁野道:“弟子知错了,自古及今,人未有不思其国家的,苏武牧羊心念故国,屈原放逐仍赋离sao,弟子虽久居雪山,但也知自己是楚国人,正是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皆忧其国,如今犬戎欺我楚国,弟子焉能不痛心?也愿有朝一日能学成下山,杀敌报国。” 贾无愧又喜又悲道:“当真?你当真是这样想的?那你为何不想学剑术了?” “弟子惶恐,弟子羡慕师父武功高强,其实一直都想像师父这般厉害,只是,只是这套剑法弟子初始学习,一朝一夕之间实在难以完全领悟,而师父您对弟子期望太深,难免,难免生弟子的气,弟子被责骂几句也没什么,可师父每日动怒,必然伤及身体,弟子心内如何能安?弟子只盼师父能宽限些时日,让弟子慢慢修习这套剑法。”袁野说道。 贾无愧呆了片刻,怒火渐消,双手撑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道:“你是说你还想学这套剑法。” “弟子自然想学!只求师父不要再责骂弟子。” 贾无愧哼了一声,道:“你不听话我自然还要骂你。”见袁野跪在地上,神色恭敬,满是期望地看着自己,而清秀的脸上一道道棍棒伤痕,都是被自己打的,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好吧,凡事欲速则不达,只要你专心练剑,我不再责骂你就是了。”贾无愧本意是考较袁野功夫的,但经过这番波折,他只觉十分累,头脑昏昏沉沉的,直欲摔倒,实在难以支撑,说道:“你,你好好练剑。”颤颤巍巍往屋中走去,袁野急忙站起来扶着贾无愧,将贾无愧扶到屋中榻上休息,只过了片刻,贾无愧便昏睡过去。
袁野一颗心怦怦跳动,一时间心神难定,只觉头上、脸上、身上都隐隐作痛,捋起衣袖一瞧,手臂上四五条棍棒伤痕,都高高肿起,一阵伤心,又想哭出来,当即强自忍住,出去拾起木棍又练了起来。 贾无愧这一阵昏睡,直到半夜方醒,晚上袁野喊他吃饭,却喊不醒,袁野见师父呼吸均匀,心想师父定是日间太劳累了,当即便不再叫了,只是睡至半夜却被贾无愧咳嗽声吵醒了,他朦朦胧胧地坐了起来,却见师父也已经坐了起来,只是不住咳嗽,显得十分痛苦。 袁野微惊道:“师父您没事吧?” 贾无愧咳得简直无暇应答,伸手指着墙角,叫袁野将酒拿给他喝。 袁野皱眉道:“您咳成这样就少喝些酒吧,您嗓子不舒服,我去厨房烧水您喝。”起床披衣走到厨房烧水,只听师父咳嗽声不住传来,心中忧虑,“师父悲观处事,这半年来总是死呀活呀的乱说,难道师父的身子真的不行了?”水一烧开,忙盛了一碗端到屋中,却见师父已起床走到墙角拿酒,袁野放下碗,急忙去扶师父,抢过他手中酒坛道:“您不能喝酒了,快去榻上坐着,我给您端水来了。” 贾无愧怒道:“岂有此理,你,你还管到师父头上来了。”跟着又将袁野手中酒坛夺了过来,拍来封泥,一股酒香扑鼻,馋得顿时咽了口口水,提起来便要喝。 袁野伸手又将酒抢了过来,贾无愧勃然大怒,喝道:“你想干什么?造反么?” “这酒您一定不能再喝了,你如今身子变成了这幅模样,皆是饮酒无度之故,弟子没能早些劝您,都是弟子的错,请师父听弟子的话,从此将这酒戒了吧!” “拿来!”贾无愧喝道,见袁野依旧不给,又道:“我再说一遍,拿来!”等了片刻,骂道:“你个死小子!”纵身扑过去抢酒坛,袁野飘身躲开,道:“醉酒伤身,忠言逆耳,您听弟子的劝,这酒您不能再喝了!” 贾无愧双目瞪视着袁野,恨不得过去扇他两耳光,但只是手足瘫软,胸口沉闷,实在无法运气,骂得:“臭小子,我还没老没死,你现在……你现在就要来,来欺负我了,把酒给我!快,把酒给我!”说着踉踉跄跄又上前抢酒坛。 袁野见师父身子虚弱,生怕自己一闪躲,师父扑了个空,会摔倒在地,当即不敢躲闪。贾无愧扑上去一抱抱住酒坛,如抱住命根子一般,奋力抢夺。袁野忧心师父身子,实在不愿再让他喝酒,因而并不松手。贾无愧奋力抢夺,然重病之下,身虚体弱,竟无法夺过酒坛,他恼怒之极,恶狠狠地瞪着袁野。 袁野怕师父病重之下不能受气,与他僵持了一会儿,还是不情愿地把手松开了。 贾无愧抢过酒坛,仰头咕噜咕噜直喝的上气不接下气,方才放开酒坛喘了口气,大笑两声道:“好酒!”一阵眩晕,身子往榻上倒去,袁野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扶住贾无愧。 贾无愧又喝了几口酒,瞅着袁野道:“你个臭小子懂得什么,这酒乃是我毕生之知己,这么多年很多人都离开了我,就只有它依旧陪伴着我,你……你不让我喝酒,就是让我……让我去死。”说着咳嗽数声,苦笑道:“你放心,我老了不中用了,就自己找个地方去死,绝不会拖累你。” 袁野身子一颤,道:“师父您……您怎么和弟子说这样的话?” “嘿嘿,人性凉薄,我现在对你还有用处,你自然尊敬我,哪一天我病得爬不起来了,难道你还会孝顺我么?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我只是你师父。”贾无愧说着一阵悲苦,眼泪又不禁流了下来。 袁野惶恐不已,垂泪道:“师父如此说,弟子,弟子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弟子只知是由师父抚养长大的,养育之恩,比海尤深,弟子便是死也难以报答,如果师父真的重病卧床,弟子当日日侍奉在侧,绝不敢伸出倦怠之意。”又想师父一向性子偏激、悲观处世,如今又在病中,自然胡思乱想,劝解道:“师父内功高深,不过是一时身子不适,只要将养数日,把,把酒戒了,定然还会好的,师父您不要多想,肚子饿了没,让弟子去厨房做饭您吃。” 贾无愧叹了口气,道:“不必了,我,我不饿,你快上榻上睡吧,明日早起还要读书。”隐隐雪光下,犹能看见袁野脸上的伤痕,心下不由后悔自己出手太重,“这孩子平日寡言少语的,其实也没犯过什么大错,唉,是我脾气太暴躁,总是因为一些小事责骂他,其实这套剑法他只是开始学习,这么短的时间他能练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比我当年要好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