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龙城晋阳

    山区的傍晚总是比平原来得漫长，落日早早隐到了山后，夜幕却一直也不肯爽快地落下，天地就那样昏暝着，惹得急于归巢的老鸦都不耐烦的嘎嘎直叫。

    “小心脚下！”契必鸿大声提醒着宋蛮：“你走慢一点！别惊了马！”

    正牵着马疾行的宋蛮不耐烦地回道：“天就要黑了，不快些走哪赶得回去？”

    两人的对话打断了马背上张寻的思绪。他这才注意到这段山路是如何崎岖。

    “宋蛮，停一下。我要下马。”

    “九哥，没事！俺慢些走就是了。”

    张寻摆了下手，翻身下马，与众将士一同步行。

    艰难的战局，经常让张寻陷入沉思。这已经是他第四次亲自考察阴地关周边的路径了。晨起晚归，又一次失望而返。这里的山川走势将张寻的四万大军活生生困在了原地。要想打到晋阳城下，只能搬开眼前的“灵石”。没有任何捷径可言。

    然而想要搬开灵石谈何容易？通往灵石的山路狭长崎岖，蜿蜒曲折。在李存审的精心经营下，二十里的山路上堡挨堡，砦连砦，箭楼鳞次栉比，让张寻不由得联想起上学时经常玩的一款游戏里面的猥琐箭塔流。河东军占据的地利优势，实在是太大了。仅用极为有限的兵力，就能长时间阻挡住张寻的大军。

    而比地利更让张寻感到焦虑的是，河东军展现出了异乎寻常的顽强。这种每每战斗至最后一个人的战斗意志，是张寻此前在任何一支藩镇军的身上都不曾见识过的。这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唐军每拔除一个堡垒，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在某些堡垒的攻防战中，唐军与河东军的伤亡比，甚至达到了3:1。这让张寻难以接受。因此，早在十多天前，张寻就下令暂停攻击。他不想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夺取那些毫无意义的石头堆上。他不想要尸山血海堆出来的胜利。

    对唐军来说，战争已经悄然由战略进攻，进入了战略相持阶段。作为战争统帅的张寻，开始隐隐觉得这场仗难赢了。

    在山路间行走的张寻，再一次不由自主的在脑海中构建出了晋阳乃至整个河东道的山川走势图。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城池，都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按照各自的方位摆好，按照从南到北的顺序依次摊开，张寻不禁在心中感叹道：太原，这他妈就是一座天然的巨型城池啊！

    晋阳坐落在太原盆地的中心位置，土地平坦肥沃，汾、晋两河水源充足。可以滋养大量的人口。而在盆地的四周，以山为城，以河为池，天然形成了一种相对独立，易守难攻的态势。东边，有太行山；西边，有吕梁山；北边，有云中、系舟二山；南边，有中条山。而在吕梁山和中条山外，黄河又拐了一道弯，成了太原的天然护城河。这样的地势，难怪后人会感叹，太原“拊天下之背而扼其喉也！”用一句通俗的话说，这里就是天生的“帝王之资”！

    历史上也正是如此。晋阳本身就是唐朝的龙兴之地，李渊即在晋阳起兵，兼有天下。而早在李唐之前，春秋时期就有赵简子在此定都。前秦、北魏、北齐历代这里都是都城或者陪都。在李唐之后，这里又先后兴起后唐、后晋、后汉、北汉等政权。可以说，这里就是跟皇帝有缘。因而到了宋代，晋阳又有“龙城”之称。惹得宋太宗赵光义宁可彻底毁掉晋阳城，也要断掉这里的龙脉，以防有人威胁到他赵宋的江山。

    张寻越胡思乱想，越觉得自己草率了。当初禁不住李晔的忽悠，想一举灭掉河东李克用，如今看来，实在是有些脱离实际。历史上，朱温携百战之师，两次打到晋阳的城下，都没能拿下晋阳。赵匡胤围困晋阳，决汾河水灌城，也没能成功。最后还是赵光义五路大军围城，才逼降了北汉。而这几次战争的前提，都是进攻方早已掌握了河朔，可以通过太行八径，从东边进攻晋阳。这样再配合从临汾出击的军队，就能实现两面夹攻晋阳。因而才能最终打到晋阳的城下。

    回头再看看自己，因为河朔并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下，他只能领数万大军死打阴地关到灵石一线，战略上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因而迟迟难以推进一步。别说攻破晋阳了，如今就是打到晋阳的城下，都已成了奢望。

    “唉！”张寻忽然长叹一声。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如果这次不能取胜。那么直到自己能够控制河朔地区之前，绝不再打河东。

    宋蛮听见张寻叹气，问道：“九哥因何事叹息？”

    “没什么。”张寻道，“那山坡上怎么好多火光？”

    张寻忽然注意到，在山坡上出现三三两两的火光，忽明忽暗，有的烧了一会就熄灭了。他觉得奇怪，这一带都在唐军控制之下，不可能出现敌军。而他曾明令禁止军中于夜间引火。营中已无人敢犯禁，这火光究竟是从哪来的呢？

    张寻的疑问一时没人能答上来，直到一个本地的乡导官出来说道：“回禀大帅，这几日正是寒衣节，民间有为逝者烧送寒衣的习俗。想必那火光就是因此而起。”

    张寻听了点了点头，后世也有“十月一，送寒衣”的说法，没想到这个风俗竟然如此久远，早在唐代就已经存在了。这时身后的契必鸿说道：“九哥，可要差人禁止山民引火？”

    “不必了。只让各营注意防火就是。”

    待张寻返回军营时，天已经黑透了。一进军营，就见参军奚康面色焦急的等待着自己。张寻心里咯噔一声，能让奚康愁成这样，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不好了，河中军反了！赵城、洪洞失守，临汾被围。咱们的归路已经被断了！”奚康尽量压低声音说道。

    张寻听了，脑袋嗡了一声。他虽然知道王重盈不可靠，但也绝没有想到王氏竟然有这种胆量，胆敢公然反水，对抗朝廷。历史上张浚领兵讨伐河东时，王重盈虽然没有派兵助阵，但也不敢在官军背后捅刀子。如今这是怎么了？谁给了他这样的胆子？

    张寻低估了人在压力之下铤而走险的能力。他这次征讨河东，对于李克用和王重盈造成的压力来说，可跟历史上张浚那次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如果说张寻是给了李克用几记重拳，那张浚顶多就算给李克用背上挠了挠痒痒。

    “刁君务的饕餮都现在何处？”

    奚康沉着脸说：“兵败降敌了。”

    “什么？”张寻感到很意外。不是对刁君务的降敌感到意外，而是对王瑶竟然能击败饕餮都而感到意外。“咱们身后真的只有河中军？”

    “不是。有很大的可能性，康君立和李存孝的人马从潞州过来了。”

    张寻这才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虽然这件事会严重影响军心，但想瞒是肯定瞒不住的。张寻立即召集指挥使以上众将集合，商讨应对之策。

    众将轮番表态之后，除了高慈和契必鸿两人认为主力应该继续留在阴地关外，其余所有人都建议立即撤兵，回救临汾。

    “李克用就等着咱们撤兵呢。咱们前脚撤，河东军肯定后脚就会追出来。到时候河东的骑兵优势就会显现出来，我军定会陷入欲退不能的混乱之中。请大帅三思啊！”高慈的意思，越是这样的时刻，主力越不能后撤。至于临汾的危局，只需派一支强有力的偏师过去支援就是。

    “万万不可！康君立肯放弃潞州，显然是有备而来。临汾现在还没有失守，我不认为是因为神策军守御有方。相反，我觉得这是河东军故意为之。康君立很可能已经摆好了口袋等着咱们的援军往里面钻呢！如果不倾力回援，仅派偏师，恐正中了敌人的下怀！”镇国军节度使韩建的反对也很有说服力。众人争论了一番，最后都不言语，全都看向了张寻，等待着主帅的决断。

    张寻拄着额头，闭目沉思良久，才终于下了第一道命令。

    “立即派人去绵上，通知裴仲，放弃绵上，回保沁州。同时伺机反攻洪洞。”

    “得令！”一个小校领命下去了。

    张寻又下了第二道命令：“快马飞报潞州，让李暮和李罕之在守住潞州的前提下，尽量派兵支援临汾。”

    “得令！”

    “立即派人赶往同州，让同州刺史黑齿暖男即刻发兵渡河，进攻王重盈的老巢蒲州！”

    “得令！”

    众将听了颇为振奋，没想到这么快张寻就开始部署对王重盈的反击了。如果同州军能很快击破蒲州，或许就能打通唐军主力回撤的道路。

    但张寻连下三个命令，都没有涉及到主力部队该如何应对，大家究竟是走是留，全然心里没谱，遂都齐齐望着张寻。

    张寻终于说道：“大家都回营准备一下吧。明天就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