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似是而非
西域天龙寺。 夕阳的一抹余辉,从冰雪覆盖的山顶透了下来,映得雪山也成彤红。一个喇嘛上身*,身上青筋虬结,显出结实的肌rou,极是彪悍。他双手拄地,倒立在峭壁之上,一动不动,也不知立了多久。 他身旁全是冰雪,连一棵草也不生,但这喇嘛却无丝毫寒意。在他身下,数里之遥,半山之中隐隐可见黄瓦屋顶,那就是天龙寺。 忽然之间,一个年老喇嘛不知何时出现在崖旁,他悄无声地驱身近前,手挥戒刀,只见白光在阳光一闪,又快又狠,重重劈在那青年喇嘛胸口。当的一声,戒刀应声断为两截,胸口却连刀痕也没留下。 那年老喇嘛哈哈大笑,扔去手中半截戒刀,大声说道:“不错,七天七夜,嘿嘿,乌臼子,你的金刚王般若神功算是炼成了!” 乌臼子腾空而起,翻转身来,跪拜于地,啪地一声,他膝下数尺内的冰面立时跪裂。说道:“徒儿能有今日之功,全凭师父成全!” 那年老喇嘛正是天龙寺主持灵锋上人。他见徒儿神功已成,极是喜悦,说道:“你入门十年,已得我两门绝艺之一‘金刚王般若神功’的真传。看来顶多再过十年,为师另一门绝学‘灵锋一剑’,你也可以学全。天龙寺扬名天下,独霸西域,横扫中原武林,宏图大业指日可待,也不枉了为师多年的苦心。” 乌臼子面上毫无表情,冷冷地道:“只要师父吩咐,我现在就下山去,扫平西域各大门派,以报师恩。”天锋上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说道:“不用着急,这几天就有消息。好徒儿,咱们天龙寺的机会就要来了。” …… 乌臼子一拳击出,筋节啪啪暴响,却是他催动金刚王般若神功,已将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白万剑的剑法极是高明,但内功却远不及其父。原来白自在少年时另有奇遇,因此功力大增,仗着剑法内功,威震天下,独霸西域武林多年。白万剑虽得他剑术真传,内功修为却不能达到极上乘的境界。因此剑术虽高,遇到内功高手,却未免吃亏。 拳掌相逢,真气硬撞。乌臼子面上透出一丝冷笑,松开左臂衣袖,拳风送出,白万剑承受不了对方拳劲,喀的一声,手腕竟然脱臼,同时连退数步,这才站住。一刹那间,面色惨白,握剑的手竟略略有些颤抖,他出道多年,这么强悍的敌人,还从未曾遇到过。 凌宵城中,各派武林中人见了,无不心惊。要知雪山派“气寒西北”白万剑的名头,那是人人皆知,江湖上能胜过他的高手实是廖廖无几。不料一招之间,竟败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喇嘛拳下,此事委实令人惊骇。 乌臼子傲然而视,踏上一步,说道:“还要再来一拳么?” 白万剑长叹一声,说道:“是我输了。” 乌臼子一笑,说道:“既然如此,雪山派掌门之位,你不当了吧?”白万剑摇了摇头,还剑回鞘,一咬牙,自己伸手将脱臼的手腕接好,说道:“我不能胜任掌门之位,愿意退位让贤。” 白自在脸色铁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想到白万剑一招就输了,弄得雪山派好没面子。 天锋上人哈哈大笑,说道:“既然雪山派第二代弟子当中,没有人能接掌门之位,那么威德先生的几个师弟,是不是最佳人选” 白自在怒道:“雪山派掌门之位,我想要传给谁,就传给谁,与你们天龙寺何干?”天锋上人说道:“适才你自承比武之事,难道现在又想食言不成?威德先生也算成名人物,莫非也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白自在一怔,面上一红,他自重身份,当然不能食言,怒气冲冲,想了一想,说道:“就算我这几个师弟可以入选,也须得在剑法上胜过我这不肖子,才有资格当掌门。” 天锋上人笑道:“说的不错。不过白万剑也不是我徒儿的对手,你那几个师弟就算以师叔之尊,胜过师侄,也没什么光彩。”白自在强忍怒气,喝道:“依你说,却又怎样?” 天锋上人道:“你雪山派中,要有人能胜过我徒儿,当了掌门,才能得到天下武林中人的敬重。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少林、武当、峨眉各派高手,与及到会的武林群雄,都暗自点头,人人都知道今天雪山派败在天龙寺手里,若不能扳回败局,以后在江湖中的地位,自是一落千丈。 白自在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除了自己之外,白万剑已是本门中的第一高手,他都败了,谁又能胜得过这个古怪的喇嘛? 梁、成、廖、齐四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出乎意料。而三人眼光,又最后落在廖自砺身上。 廖自砺一呆,忍不住向天锋上人喝道:“我们原本可不是这样说的……”此话一出,自知不妙,急忙住口,却已不及。 白自在瞪了他一眼,心想等到此事了结之后,再慢慢收拾他。 天锋上人神情自若,笑道:“老僧此言,全是为了贵派打算。不知雪山派中,有谁前来赐教?” 梁、成、廖、齐四人自知武功连白万剑都比不过,更不可能是乌臼子的对手,谁要前去过招,显然只会自取其辱。虽然对天锋上人忽然改变主意,不再相助争夺掌门之位一事大感忿怒,却又敢怒不敢言。 白自在脸色铁青,腾地站了起来,说道:“很好,看来今天之事,老夫不出来现丑是不成了。天锋上人,你让你的徒儿退下,咱们两个老家伙来玩上几招,不知意下如何?” 天锋上人却笑道:“威德先生,你先打败我徒儿再说。若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儿不是白掌门的对手,再让老僧前来讨教高招,却也不迟。”他说这番话,显然是故意贬损白自在。 白自在不怒反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老夫很久没跟人过招了,若是失手伤了贵寺弟子,却不要怨老夫手下不知轻重!” 乌臼子踏前一步,朗声道:“晚辈能和前辈过招,虽死无怨!” 白自在瞪着他,点了点头,道:“好,是你说的!那老夫可就不客气了!”伸手一拉长袍,便要迈步上前。 忽然之间,一人从席后轻轻走出,说道:“爷爷,您老人家息怒,奶奶说了,不让你动手。我也是雪山派中的人,雪山派中有事,就让我去好了。”说话之人却是一个少年,目朗神清,虽然也是身披白袍,但身上衣着,却跟雪山派众弟子的不大一样。 白自在一呆,看了那少年一眼,随即眉花眼笑,说道:“好极,好极,你去最好。你这小子,刚才又和阿绣在一起啊,怎么不早点出来?”那少年脸上一红,说道:“爷爷说笑了,我虽然和阿绣在一起,但奶奶也在一旁啊。” 白自在哈哈一笑,说道:“好了,你是我的乖孙女婿,唉,好是好,就是婆婆mama的,没点大丈夫气概。废话少说,快点过去,替爷爷教训这个怪模怪样的小喇嘛,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记住了么?” 那少年说道:“我记住了,爷爷放心,我不会那个……手下留情的。不过,若是打伤了他,只怕也不大好吧?阿绣说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要是我不听她的话,阿绣会不开心的。” 白自在一呆,气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孙女婿,唉,一点也不像我,也不像万剑。”摇了摇头,回身落座。 那少年神情尴尬,却仍是迈步走向场中,步履轻飘飘的,既不像会武功的炼家子,但也不像寻常毫无武学根基之人。总之全身上下,毫无一丝霸气,瞧不出身怀武功的样子。 那少年走到场中,神情平和,向乌臼子点了点头,说道:“这位大师,你们远道而来,是雪山派的客人,按理我不该和你动手。只不过你要插手接任掌门之事,这是不对了,阿绣说,只要你们不再捣乱,我就不用和你打。” 乌臼子皱着眉头,不知道他的来历,又见他说话唠里唠叨,不像炼家子,当下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和我打,最好不过,你们雪山派没有人了吗,怎么不让那四位前辈跟我动手?” 那少年正要说话,忽然宾客席中,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中玉,别怕,你要打不过这个怪和尚,那就让我来帮你!” 那少年一怔,向座中各人看了一眼,见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向自己笑着挥手,只不过却又不认识他是谁,当下不去理会,转身向乌臼子抱拳道:“在下石破天,领教阁下高招。” 乌臼子冷笑道:“既然你一意要找死,那就吃我一拳。”话音未落,跨步出拳,拳风急啸,他出招毫无花哨,一拳就是一拳,出手快如电闪,敌人无论如何精微的招式变化,却也来不及施展。 石破天不慌不忙,身子略向下沉,左掌斜引,右掌下划,却是侠客岛中所学的绝世奇功“侠客行”中的“吴钩霜雪明”。他劲由意转,其势斜起欲飞,敌人拳来,却被他浑厚的掌力一带,斜斜引开去。乌臼子一惊之下,不由自主被带得向前闪出一大步,不禁脸色大变。 原来这套武功的精义,就隐在侠客行一诗的笔画当中。吴钩霜雪明五个字,一共五十二笔,便有五十二个变化。石破天当年到了侠客岛,见了刻在石壁上的“侠客行”。不知多少武林前辈,苦苦思索此诗中所蕴含的武功心法。但数十年来,却又无人能够破解,这才十年一度,派出赏善罚恶二使,强邀天下高手前往侠客岛,共同参悟石壁上的这套武学。石破天偏又不识字,只当这些文字的笔划,有如一个个小蝌蚪,他的内力在这些蝌蚪笔画的感应之下,却在体内经脉中运行,竟然误打误撞,被他炼成这绝世的侠客行奇功。 此后他从大雪山回来,又得阿绣指点,终于略通文墨,便用这首诗的句子,创出一套前所未有的武功来。在他手中,剑法、掌法、内功、轻功,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 乌臼子在天龙寺中闭关十年,如何知道世上还有这等利害的武功?他虽有金刚王般若神功,但也只是力道强横而已,又怎能与这套妙悟自然天道的绝世奇功相比? 石破天轻描淡写的一招,就已引得他步法一乱。跟着双手虚向前移,却是一个明字,用的是甲骨文中的古意,一如狂潮汹涌,一股力道逼得乌臼子脚步不稳,身子虚浮,他惊愕之余,急速收拳,想要退出几步。但手臂就似陷入一个极大的漩涡之中,竟然拔不出来。 天锋上人惊骇之极,嘴里叽里咕噜的念咒,却是用藏语指点乌臼子,稳住下盘,然后聚中一点,以金刚王不败大法,突破敌人护身内力,一举反败为胜。 原来金刚王不败大法,却是一门邪功,乃是在练功时,以毒物不断添加体内毒素,然后又以内力一点慢慢化掉,最后溶入体内。如临大敌时,却用内力将毒素逼出,催发自身潜力,可发挥超过自身一倍以上的功力。只不过有利必有弊,此功虽能提升潜能,但对自身亦有极大伤害,不但要损耗数年功力,而且寿命也会因之减短数年。若非迫不得已,决不轻易使用。 乌臼子听得师父要自己用金刚王不败大法,知道所遇敌手之强,到了不得不性命相拚的地步,当下大喝一声,忽然一口污血喷出,却是因为体内毒素被逼入经脉之故。他一时之间,如痴如狂,双眼血红,突地功力大增,双拳挥舞,呼的一声,直向石破天头顶砸下。 石破天忽感压力骤增,也是暗自诧异,只得运劲于臂,向上一挡。却见乌臼子一个身子忽然跃起,头下脚上,双拳仍是向下直落。石破天挥掌一挡,腾地一声,乌臼子的身子像个充满气的皮球,向半空中飞了上去。跟着又是劈啪几声,却是石破天用力太大,脚下几块花岗岩的石板,竟然被他踩得碎裂开来。 乌臼子身子又再落下,喝道:“金刚伏魔,唯我独尊!”他集中全力,一拳捣下。势道更是猛恶,离地还在丈外,拳风却已将石破天的头发衣服吹乱。雪山派众弟子远远见了,无不骇然。 白青菡也自心惊,只不过嘴上也不示弱,叫道:“你这和尚,面目狰狞,你才是魔,是又丑又笨的恶魔!” 石破天虽不明白对手何以突然间功力大增,心中略生惧意,只不过两大高手过招,一招一式快得不可思议,也没时间去害怕。他所炼侠客行奇功早已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不用去想,手上已自然而然的出招,却是一招“赵客缦胡缨”,专门克制上盘。乌臼子一拳击下,被他掌力向旁引开,跟着反手一挥,却是以乌臼子全身下冲的劲道,再加上一挥手之势,两股大力合二为一,当真强劲无比。乌臼子一个身子犹如脱弦利箭,疾向一旁的山壁上冲去。 众人惊得呆了,乌臼子为这股大力所激,早已再使不出半分力道,自也不能变招,他一个光光的脑袋,飞快向石壁撞去,势必撞得头骨粉碎、*迸裂不可。 却见石破天衣袂飘飘,身影飘忽,几步赶上,竟先乌臼子之前跃上石壁,伸手托住他身子,然后轻轻几步,又奔下峭壁,双手松开,将乌臼子放回当地。这一路轻功,却是“脱剑膝前横”中的步法。如今神功小试,足以傲视武林。 大厅之上,一片沉寂,过了良久,忽然掌声如雷,再加上雪山派众弟子的喝彩之声,当真惊天动地。 乌臼子呆了半晌,满脸羞惭,当下双手合什,行了一礼,返身回座。天锋上人却也做声不得,知道雪山派中有此高手,天龙寺想要独霸西域的念头,那是不可能实现了。 只听席中一人大声娇笑,叫道:“石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的!”跟着一个身形娇小的身影,几步就冲上台来,却是白青菡。 她见了石破天,认定他就是“石中玉”,妙目含情,眼光只停在他身上。众人都大感诧异,雪山派专门接待宾客的弟子,认出她是“双子门”的“大侠”,当下朗声替她报上名头。 石破天却一脸迷惘,奇道:“这位胡兄弟,在下不认识你啊?” 白青菡一怔,奇道:“你不认识我?你居然说不认识我?你……你这小子,占了人家便宜,现在却不认我!”她此言一出,大厅中许多人都暗自偷笑,有人悄声道:“瞧不出雪山派的孙女婿,居然也好这个调调。不过双子门这位仁兄,当真生得好俊!” 石破天面红耳赤,勉强笑道:“胡兄,你说笑了。我当真不认识你。” 白青菡眼圈立时红了,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一字一字地道:“石中玉,我真是没想到,你难道真的为了要做雪山派的孙女婿,就不肯认我?你知道么,为了找你,我一个人离家出走,不远千里,来到大雪山,吃了许多苦头。没想到,你却不要我了……” 石破天一呆,随即恍然大悟,说道:“胡兄,你真是认错人了,唉,以前很多人,包括石中玉的父母,还有丁丁当当,还有很多很多人,都认错过我。其实我真的不是石中玉。” 白青菡却不肯信,冷笑道:“你当我自小没离开过玉壁宫,就什么都不懂?哼,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休想骗我!” 石破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知如何解释,她才能够相信。他本来就不擅辞令,遇到这等莫名其妙的事,实在大感为难。当下回身就走,不去理她。 白青菡急道:“你不认我,还想走吗?没那么容易。”上前一步,伸手想要去抓住他衣服。石破天自不会跟她一般见识,但几名雪山派弟子却冲了上去,横剑挡住白青菡,喝道:“这位朋友,你要是再胡闹,可别怪雪山派对你不客气了。” 白青菡大怒,喝道:“好啊,你们一起来欺负我,姓石的,有种的你别走!”抽出软鞭,向那几人挥去。那几名雪山派弟子剑法都不弱,虽然单独一人未必是她敌手,但几人合力,白青菡却是招架不住。几招下来,她早已左右支绌,难以为继,忽然一剑刺来,正奔她面门,她一惊之下,仰头避让,剑从他头顶掠过,却挑断了头巾,长发披散下来。 众人都看得呆了,那几个雪山派弟子也收了剑,都是面面相觑。因为此时人人都看了出来,原来这个“双子门”的胡大侠,竟是一位美貌少女。 白青菡退后几步,甚是狼狈。石破天也是惊讶之极,奇道:“你,你怎么是个女的?” 雪山派中有人喝道:“兀那妖女,你冒充双子门胡氏兄弟,混入雪山派,有何居心,胡氏兄弟又被你怎么样了?” 白青菡一双眼睛却只在石破天身上,丝毫不理会其它人。怔怔地道:“石中玉,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为了当雪山派的女婿,就不要我了?” 石破天见到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却也不由得心中一软,但毕竟从未见过此女,当下叹了口,摇了摇头,说道:“姑娘,我当真不认识你。” 白青菡身子一震,泪湿双眸,面色惨白,摇了摇头,道:“石中玉,你好狠心!”忽然一张嘴,喷出一口血来。跟着身子一晃,就此晕倒。她连月奔波,吃了无数苦头,忽遇这等伤心之事,自是抵受不住,竟然吐血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