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三月
第二天清晨,张嫣从水磨楠木围子**上起来,荼蘼伺候着洗漱,夏采进了明月苑,笑着屈膝禀道,“大娘子,公主此时不在侯府,你一会不用去正院请安了。” 张嫣问道,“阿娘一大早的去了哪儿?” “公主进宫去了。” 张嫣唇角微微翘起,笑道,“多谢夏采jiejie特意过来说一趟,我知道啦!” “竟有此事?”椒房殿中,吕后挑了挑凤目,愕然道。 “阿嫣说她亲眼在东市看见的,如何有假?”鲁元笑盈盈道,复又慨然,“一转眼,弟弟竟也要到娶亲的年纪了! 吕后垂下眸子,一时之间,只觉得各种思绪纷至沓来。 鲁元扬头笑着道,“母后,盈弟这些年辛苦,难得有个喜欢的女孩儿,你便成全了他吧!” “你懂什么?”吕后道,“盈儿的婚事没那么简单,不过,”顿了顿,“毕竟是成侯家的女儿,倒也不错。” 椒房殿帘幕低垂,馥郁的茅草香充斥着整个殿阁,小宫人捧着煮好的茶羹进来,苏摩接过,奉在吕后手边的朱漆错金案上,吕后出了一会神,“苏摩,你说,那董家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竟让盈儿动了这般心思?” 苏摩的手顿了一下,小心翼翼道,“皇后殿下说笑了,董娘子究竟如何,奴婢是不知道的,不过奴婢知道,太子殿下对你这位母后是绝对孝顺尊敬的,若当真喜欢那位董娘子,定会和皇后殿下说的。” “孝顺,”吕后用手托着额头,轻叹道,“也许吧,这件事情,我要再想一想。” 好好的想一想! 汉十年的春季是一个多情的季节,刘盈遇到了自己倾心的女子,张嫣却在琼阳食肆中展开张偕交给自己的画卷。 “瞧瞧满不满意?”张偕笑道, “燕隐公子的手艺,众人皆知,”张嫣笑着道,“阿嫣怎么敢不满意?” 绢帛上的画面一寸寸的出现在她的眼前,一轮明月升于苍茫海水之上,少年男女隔水相望,少女身在清清碧波之中,少年立在岸上,伸出手腕,努力想要握住对方,却始终差着那么一线,终究无法触摸到对方的指尖。 张嫣猛然怔住。 就好像忽然出现的一根利箭,射进了自己的胸膛,想起自己与莞尔二人多年相依为命,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的,却因为忽然而来的时空阻隔再也不能相见,悲从衷来,不可抑绝,在这幅明月清波图前痛哭失声。 午后的阳光从食肆窗中照进来,洒下点点金光,张偕默默的看着立在画前痛哭的少女,目中充满了怜惜和悲悯。 张嫣哭了许久,方抽抽噎噎的平静下来,用丝帕拭去颊边的眼泪,不好意思的对张偕道,“阿嫣失态了!” “无妨,”张偕望着棂窗外一碧如洗的蓝天,淡淡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只要你不要来问我,我也不问你,彼此之间相安无事,也就罢了!” 他这般清磊体贴,张嫣堪堪能够认清,这个少年不是自己想念的莞尔,便从他身上觉出好来,扑哧一笑,朝着他真心道, “谢谢。” “谢我什么?” 她偏了偏头,“谢你把我当成平等的朋友,没有把我当小孩子呀!” “你还是小孩子?”张偕瞧着她笑出声来,“你多情狡黠的连十七八的大人都比不上好吧!” 张嫣咯咯的笑起来。 得了张偕画好的图,张嫣房中的屏风很快就做好了,送进了明月苑。 荼蘼和解忧拥在精致的朱漆屏风前,赞叹的看着屏上雕画,“这就是燕隐公子画的画么,果然好漂亮!”明月清波之上,少年男女遥遥相望,岸上少年青巾冠带,矍逸磊落,立在清波中的少女一身衣袂飘飘,手腕柔舒,神情姿态俱极是动人。 “大娘子,”荼蘼问道,“燕隐公子这画的是蒹葭图么?” “不,”解忧摇头道,“我听人说过湘夫人,湘夫人和湘君便是这样隔水相望的,这一定是湘夫人图。” 两个人争执不定,便都转首看着张嫣。 张嫣欣赏了一会儿屏风,转过屏风进了内室,施施然道,“这是鸳鸯兄弟图。” “鸳鸯兄弟?”荼蘼和解忧对视一眼,茫然的看着屏风,这图上哪里有鸳鸯,又怎么会是兄弟呢? 长安节气变幻,很快就到了暮春三月,这一日,柳絮沾城,野苋招摇,群莺乱飞。 《周礼.地官.媒氏》有言:“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秦汉之际,继承上古遗风,民风清新可喜。每年仲春时节少年男女相约去渭水河边踏青游玩,若两下里生了情意,亦会受到众人祝福。 一辆青帷玄铜马车从官道上驰来,车前御人吁的一声,在渭水河边停下来。少女们瞧着从车中下来的数人,不由赞叹,这是谁家的少年男女,一个个都这么漂亮。为首一名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最长,衣裳华贵,眉目清朗,,身后跟着的几个孩子,当真是容如玉雪,添一点则多了,减一点又少了! “真热闹,”如意将手搭在眉上,望着渭水河边淡荡**,兴致勃勃赞道,“今儿个出来,真是对了!” “哼”姣美的女童谑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早上起不来,不肯出门呢!” 少女们聚在一处,不时偷偷觑着这一群人中的刘盈,窃窃私语。一名圆脸少女被众人推着出来,面上红晕,将瓜果轻轻掷到刘盈身上,眸中含着脉脉春情。 “嗳,这是做什么?”如意大乐,跳了起来,“我也要玩。” “如意,”刘盈忙喝道,“不准胡闹。”他拂落了身上的瓜果,对少女歉意一笑。 仲春之俗,少年男女以投掷瓜果互相传递情意,若彼此有情,则可相聚在一处私会。少女被当众拒绝,倒也并不沮丧难堪,回到了女伴们之间,一群少女发出一声欢笑,拉着手径自远远的去了。 内侍将毡毯铺在河边,摆上车中带来的饮食品物。张嫣啃着一个砂糖李,问道,“如意,你尝不尝尝?” 如意嫌弃道,“才不要。” 渭水河波光浩渺,如意将下颔搁在膝盖之上坐在草地上,百般聊赖,忽见得一辆安车沿着河岸驰来,忽的唤道,“阿嫣,你看。” 张嫣回过头,见一个雪锦深衣的少女扶着侍婢的手下得车来,俏然立在当处。渭水河边有无数少女,独这一个少女身影曼妙,眉眼舒扬,不是董瑚又是哪个。 “这个女的倒长的挺美!”如意摸着下颔赞道。 张嫣气不打一处来,掐着如意的脸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以貌取人?” 如意挣开哇哇乱叫,“长的漂亮不是我的罪过,阿嫣你不要嫉妒我!” “瑚儿。”刘盈轻轻唤道,面上泛起淡淡红晕。 董瑚呀的一声退了半步,揖了一礼,“真巧,吕郎君,又遇到你!”目光慌乱,不敢对视少年的眸光。 渭水河边天光淡荡,青草气息萦绕在二人之间,红的蓝的小花在脚下微微招摇,一片生机勃勃。香莲和香草伺候着董瑚在渭水岸上前行,董瑚偷偷抬眼,却正撞上他的眸,一惊低首,伸手捻住衣角,心上又羞又喜,又妥又帖,唇角却不自禁微微弯上。 刘盈心头一动,伸手去握她的手,心头也如打起了频频的轻鼓,。 柳枝儿荡啊荡,润润的是满目**。莫要辜负**。董瑚的手颤了一颤,终究没有挣开。 渭水河边**无限,不时可见一些农家婆子兜售果子。一个蓝衣婆子背着果筐来到董瑚面前,问道,“这位小娘子,可要买些果子?” 董瑚弯下腰问道,“婆婆可有木瓜?” “有有有,”婆子忙应道,“三文钱一个。” 董瑚命香莲付了钱,抱着木瓜回头,星眸灿亮,脸红的像是沾了最好的胭脂,问刘盈道,“若我用这个木瓜砸你,你会不会躲?” 刘盈琅琅一笑,露出雪白牙齿,“求之不得。”他道,解下腰上龙凤呈祥和阗玉佩,放入董瑚手心。 “这场景,我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如意疑惑道。 “投我以木瓜,”张嫣望着那对少年男女,喃喃吟颂。 “报之以琼瑶。”如意下意识的接道。 两个人对望一眼,极有默契的共同念完后半首诗,“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刘盈与董瑚二人情意相偕,目光绵绵,张嫣心愿得偿,只觉渭水河天光清朗,鸟语花香,心中开阔,所思所见,无不欢喜。一时之间,却又不知从何处生出一丝怅惘,慢慢浮上心头,略一闪现便不见痕迹。 “阿嫣,”如意的唤声让她回过神来,见着他骑着一只竹马上从自己身边得得跑着,笑着招手道,“这玩意有趣,你要不要也来玩?” 她仰首笑道,“不用啦!”话还没说完,忽觉得后脑上一疼,一个青青的果子从背后砸在她的头上,落在地上,沿着低垂的河岸滚入渭水河中。 如意目瞪口呆,瞧着这幅情景说不出话来。 张嫣回头,瞪着错手“砸”到自己的刘盈,眼圈渐渐红了,“舅舅你竟然砸我!” 刘盈歉意连连,“对不住啊阿嫣。” “舅舅不疼阿嫣了,居然砸我!” “那不是,”刘盈尴尬无比,“我一个错手,没有看准么。瑚儿,你不要偷笑。” “舅舅居然砸我,”张嫣大受打击,继续眼泪汪汪,“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你直说就是,犯的着这样子用果子砸我么?” “哈哈哈,”董瑚捧腹而笑,揉着眼睛,“抱歉,我实在是忍不住。” 刘盈瞪了她一眼,复又“低声下气”的请求谅解,“好了阿嫣,你说吧,要舅舅怎么赔罪?” “我要糖炒栗儿,风鸡胗儿,桂花糖,汤饼子……” 那最后碎声声的痴缠,一直化成了一串代替风铃,串起了众人孩提时最美的**和清亮时光。 神仙殿中,如意望着头顶的四阿帐出了一会儿神,忽的问戚夫人道,“阿娘,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戚夫人怔了一怔,愕然望他,“如意喜欢谁么?” “没有。”如意大大的挥了下手,“我今个儿看太子哥哥将身上的玉佩送人了——” “是么?”戚夫人不经意问道,“是吕家的九娘子么?” 周吕侯之女吕未自幼与刘盈一同长大,众人对二人婚事都乐见其成,戚夫人也是知道的。 “不是。”如意打了个哈欠道,“是个姓董的小娘子,长的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