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产子
张嫣大喜,叩首谢道,“多谢皇帝阿公。” 刘邦哼了一声,侧身在戚懿颊上亲了一口,笑道,“要谢你就谢谢我的戚夫人吧!” 戚夫人面上绯红,撇过头去啐道,“没正经的。在小孩子面前也不知道收敛。” 张嫣知道这次的确是戚夫人出了大力,转过身来,向着戚夫人行了一个半礼,“阿公说的是,阿嫣替母亲谢过夫人。” 戚夫人睨了她一眼,意兴阑珊道,“去吧!” 长乐宫的日头已经渐渐斜了下去,挂在远处宫殿楼阁一角,显出菲薄的艳红色泽。椒房殿廊下的风灯一盏接着一盏的点起来,贯穿成一条烛火通明的通道,璀璨如同星河。 鲁元还在殿中生产,叫唤的声音却已经渐渐弱了,数个时辰的生产,已经将她的力气耗尽。 “怎么会这样?”吕后怒道,“元公主不是已经生过一胎了么?” 涂图红着眼圈禀道,“元公主上次生小翁主也是难产,险些母女俱亡。因着那时候皇后不在汉地,后来元公主怕你担心,也不让人告诉你。再加上元公主这次怀孕以来,奔波劳苦,又一直心情忧虑,就——。” 吕后叹了口气,凤眸闪现着润光,回头决然道,“取我的命服来——我去求陛下。”吕雉转过身,决然道。 “不用了!” 张嫣走了进来,笑着道,“阿婆,我已经去求过皇帝阿公,他答应让阿翁来见一见阿娘!” 殿中太医医女宫人俱都松了一口气,妇人生产,信念精神很重要,若是赵王赶来了,鲁元公主应该能振奋精神吧,一旦她存了求生的意志,生产就会顺畅很多。 皇太子刘盈一身白衣,站在殿外廊下,觑着她轻轻问道,“阿嫣刚才是去神仙殿找父皇求情放你阿翁么?”廊下灯烛烛光潋滟,在他的侧脸上投下一道亮痕,他的神情掩藏在明亮和阴影的交界之处,比白日之时多出一分动人之意。 “嗯。”张嫣点了点头。 吕后面上动容,伸出手去拍了拍张嫣的头,“傻丫头,” 殿中**幔低垂,鲁元卧在榻上,满额是汗。 “公主,”涂图在她的榻前连声叫唤。“大王就要来了,你再加把劲儿啊!” 鲁元在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睛,苦笑灰心道,“涂图,你不用再骗我了!” 丈夫被父皇关在廷尉府,都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过来,想来是父皇根本不许放人,怎么还可能出现呢? “公主,”涂图一时大悲,“你不能就这么放弃啊,小翁主就在外头,公主你不念其他的,难道你忍心让她小小年纪就没了阿娘么?” 鲁元的眼睛闪起微弱的星火,支撑力气继续生产,然而她的身体已经太虚弱,很快又颓了下去,灰心道,“阿图,我不行了。” “公主。”涂图泪落如雨。 “阿图,不要哭啊。”鲁元断断续续道,“我也不想这样的。你替我告诉阿嫣,阿娘……阿娘,”她一口气喘不过来,几乎晕了过去。 “公主。”涂图失声大唤,五内俱焚。 “阿娘,”张嫣听到殿内的哭声,浑身一震,跳起来向殿内冲去,却被吕后从身后一把抱住。 她感到吕后长长的指甲嵌入自己的肌肤,痛的打了个寒颤。 “阿娘……很爱她。”鲁元挣扎着将话说完,疲累的闭上了眼睛。 若这人间真的这么令人疲累,我宁愿永远的睡去,不再醒来。 椒房殿上下一片哭天丧地,在这片大哭声中,小黄门甩着拂子尖刻的声音显得特别的刺耳,“奉陛下谕,令赵王张敖进见鲁元公主。” 赵王张敖清崛的身影从黄门身后步出,仿佛还带着原野的风沙。 鲁元仿佛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少时的自己抱着弟弟,一次次被阿翁从奔跑的马车上推下去,夏侯叔叔抱着他们,红着眼睛喊,“你不要他们,我要。” 后来,她和弟弟走散,一个人在丰沛原野上奔走,西天的斜阳将长长的光影投在地上,她站在空旷旷的原野里,抱着肘被凛冽的风吹的心底都凉了。 得得的马蹄声从远方响起,骑着白马的少年从太阳落下的方向而来,他在马背上弯下腰,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伸出手去,怯怯回答,“我叫——满华。” “满华——” 熟悉而又陌生的呼唤从远方传来。 握起她的手的掌心有着熟悉的粗糙茧子,张敖在她耳边说,“满华,你睁睁眼睛,我来了。你还没有生下我们的儿子,不可以就这么去的!” 鲁元浑身一震,启唇唤道,“敖哥?”吐出系在心上千万遍的名字,幅度只在分毫。 “满华,”张敖狂喜唤道,guntang的眼泪落下来,落在自己的颈项中,灼烫了鲁元的心,他亲吻着自己的额头道,“你总算醒了。我真的以为你这次要一去不回了,还好,你总是记挂我的。还好!” “嗯。”鲁元颔首笑道,“我总是记挂你的。敖哥。” 她的眼睛重新充满了光彩。 “公主你再用把力气,”女侍医高昂道,“小世子就要出来了!” 鲁元觉得自己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仰首看着坐在自己身后的夫君,月余不见,他漆黑的眸子里褪去了少年得志的光彩,多了一分沉稳内敛。棱角见了落拓,可见得在狱中受了不少委屈。 可是那又怎么样? 只要他还陪着自己就好! 只要他陪在自己身边就好! 疼痛阵阵袭来,鲁元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 听得“哇——”的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椒房殿。 “生了,生了。”涂图欢喜的唤道。 “是个小世子呢!”殿中宫人笑着道。 殿外,张嫣沿着吕后的身子缓缓滑倒,跪坐在廊中地上,面上欢喜的眼泪不住的哗哗的流下! 鲁元在一片噪杂中疲惫的睡去,还紧紧握着赵王张敖的手。 涂图接过刚刚诞生的小世子,笑得一笑,体贴的关了殿门,将赵王张敖留在鲁元的产房中。 “这个孩子生的真好看。”吕后抱着新生婴儿爱不释手,“哟哟,他努嘴了呢!” “殿下,”苏摩也笑着道,“你瞧,小公子的眼睛很像元公主呢!” “是么?”吕后忙低了头去看,“果然有些像呢——盈儿,你也过来看看你的小外甥。” 在椒房殿一片祥和和乐中,张嫣独自一人起身出殿,坐在游廊阑干之下,托着腮望着静寂的夜空发呆。 自己刚刚穿越到这个时空,不过才一天半时间。在这一天半中,却似乎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顶撞高帝,大夏殿前罚跪;亲自背着自己回到椒房殿的“舅舅”刘盈;鲁元公主受惊产子,自己赶到神仙殿,跪求高帝刘邦让阿翁张敖来见一见鲁元公主……这些事情仿佛慢镜头一般流过自己的心田,太过芜杂,让她小小的心灵不堪承受。 这儿终究不是她的家园,她迫切的想要回去,回到有相爱的亲人,相亲的朋友的二十一世纪去。可是要怎样做,才能回去,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刘盈在热闹的殿阁中饮了一口松醪酒,回过头来,瞥见殿门外坐在没有烛光的阴影中小小女童面上落寞的神色,心中生起一丝柔软的怜惜之情,拎着酒盏走到她身边,笑着道,“阿嫣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闷闷的?” 张嫣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见到面前的刘盈,忙笑道,“舅舅啊,阿嫣没什么的!” “真的没什么么?”刘盈笑着在她面前弯下腰来,望着她,目光温暖,“我瞧着你好像是哭过鼻子的样子。” 张嫣面上泛起一丝红晕,带着一丝恼羞成怒的意绪别过头来,“才没有。” 少年回过头,看见殿中明亮的烛火之中,自己的母后笑意璀璨的抱着新生的外孙,面上散发着毫无遮掩的喜悦之情,不觉轻轻一笑,自以为猜到了张嫣的小心思,笑道,“阿嫣,你是看着你的小弟弟出生了,大家都去关心你的小弟弟,没人注意你,觉得不高兴了么?” 张嫣低下头,不肯理会他的话语。 刘盈倒觉得自己是猜中了张嫣的小心思,费着心思斟酌,劝道,“阿嫣,就算你如今多了个弟弟,你也还是你阿翁阿娘心爱的女儿啊!这个世上,人从来不是孤独的个体,身边总是不断有人离开,也有新的人加入你的生活。你只要保持平常心,怀念那些离开的人,同时用善爱之心接受身边新的亲人朋友,就会一直开怀了!” 这都是哪跟哪儿啊? 张嫣啼笑皆非,自己真正的忧愁刘盈是不可能猜中的,但是他的话语在某些方面竟也神奇的歪打正着。在这个迷离的夜色下,少年真诚的安慰,的的确确的抚慰到她的心灵。 张嫣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年。 殿中烛火的光亮铺在他的身后,打出一片辉亮的底色,星月之下,他的容颜比诸常日愈发的清冷柔和。 身为大汉的皇太子,他在任何场合都是众人注目的主角,完全没有必要来关注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外甥女。他却于满殿喧嚣之中,独独注意到落寞的自己,来到自己身边,用自己的话语努力的安慰着她。 “舅舅,”张嫣忽的开口笑道,“你真是个好人呢!” 从后世而来的自己,知道张嫣日后的命运,对着导致自己日后悲剧的少年,本该避的远远的。怪只怪,张嫣低下头,遮住自己万千思绪的目光,这个少年太过美好,在自己穿越到这个时空的第一时间就来到自己面前,在自己还没有来的及对他起防卫之心之时,伸出手,将自己从困境之中拯救出来,让自己情不自禁的对他生出好感。 “呃,”被发了“好人卡”的刘盈微微愕然,虽然不知道后世好人卡的意义,但是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是么?” 张嫣扑哧一声笑了,“是呢!” 只是, 她明媚的杏核眸眨了一眨, 我喜欢的是阿嫣的刘盈舅舅,而不是日后那个坐在未央宫中的惠帝刘盈,和张嫣缔结婚姻,却不能带给她幸福,最终将她遗弃在寂寞的汉宫之中,孤独死去。 刘盈,我不会嫁给你,我不想重复史上孝惠皇后的悲剧,处子终老,凄凉结局。 所以,刘盈,我不会靠近你。 从今以后,你做你的大汉皇太子,我做我的赵国翁主。我们做一对,彼此尊重但关系疏淡的寻常舅甥,见面的时候,彼此致个礼,分离之后,彼此不会想念提及。 我想,这样,对你对我,都是一件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