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叩阍
“阿娘,”张嫣吃了一惊,连忙扑了上去,扶着鲁元的身子,“这一定不是真的,你千万别担心,要小心肚子里的弟弟啊!”然而已经是晚了,鲁元公主已经是心中激荡,抱着腹部低下头去,喊道,“我的肚子好疼。” “还愣着干什么,”涂图大声喊道,“还不快去请太医。” “诺。”宫人们匆匆退下。 “涂图,”鲁元紧紧的抓住她的手,那力道简直要掐出瘀痕,“我的肚子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八道,”涂图眼圈发红,扯过被衾为她盖好,“公主一辈子都会平平康康的,哪里能轻提这个晦气的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吕后匆匆的赶到东配殿,沉声问道。 配殿中寂静了一瞬,很快的又动了起来。“皇后娘娘,”涂图匆忙福身,“公主似乎动到胎气了。” “好好的怎么会动到胎气?”吕雉脸色沉得一沉,走到鲁元榻前握住女儿的手,柔声安慰道,“满华,你不要怕,太医和女侍医马上就要到了!” “涂图,”她抬头,锐利的眼光盯着公主令丞,“元公主究竟是怎么动胎气的?” 小宫人跪在殿旁瑟瑟发抖,涂图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道,“公主本是好好的,偏偏这个小宫人猛的闯了进来,说是陛下要杀了赵王。公主听了大惊失色,如今便躺在了**上。” 鲁元的痛叫声从殿内传来,忽高忽低。 吕后勃然大怒,“泄公明明禀报陛下赵王并无反意,你听了谁的嘱咐,来东配殿陷害公主的?” 小宫人惊的瑟瑟发抖,“奴婢只是……只是听到两个宫人私下说话,想着公主一定急着知道,便过来报于公主。奴婢实在不知道啊!” 吕后闭了闭眼睛,“将这个罪婢拖出去,乱棍打死。” 她走进了内殿,在鲁元耳边安抚道,“满华,张敖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母后,”鲁元的额头满是汗珠,抬起头来,抓着吕后的手,惶惶然道,“母后,我想敖哥,很想很想他,你让他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我已经命永巷令张泽去长乐前殿求见陛下,让他暂时让赵王过来一趟了。” 鲁元点了点头,垂下手去。 宫人们在殿中出出入入,鲁元细细的**声陆陆续续从中传来。 “皇后殿下,”张泽面色发白的回来,“陛下说,元公主生产宣太医就紧够了,赵王被羁押在廷尉府,不能被放出来!” “什么?”吕后猛然站了起来。 鲁元躺在紫檀雕花榻上声泪俱下唤道,“敖哥,敖哥还没有来么?” “公主,”涂图在一旁急急安抚道,“大王很快就会到了。” 鲁元的心沉下去,隐隐猜到张敖怕是来不了了。 椒房殿女官苏摩从吕后身边出来,见着张嫣独自一人站在东配殿中,魂儿飘飘荡荡不知何处,不由叹了口气,微微心疼起来,上前拉住张嫣的手,亲切哄着道,“翁主,咱们出去吧!” 张嫣倔强的咬着唇,望着众人围拥中的鲁元。 眼泪缤缤纷纷从眸中**,她想,这应当不是她的。她今天才刚刚见鲁元第一次,怎么会为鲁元哭呢?那这止也止不住的泪珠,究竟是谁的呢? 是阿嫣吧? 鲁元是阿嫣的娘亲,阿嫣定然很爱很爱她的阿娘吧? 她被苏摩从殿中拖出去,一双杏核目定定的凝望着雕花榻上的鲁元。 这个在**榻上拼命挣扎的女子,她还这么年轻,她本来应该享受一段更美好的生命和爱情,而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在生死之间苦苦徘徊。 张嫣猛然挣开了苏摩的手, “翁主?” 我既然取代了你,总要为你做些什么,来满足体内的那个小小的你的愿望吧! 将苏摩讶然的呼声抛在身后,她沿着长廊奔跑,穿过大半个长乐宫,蹬蹬蹬的爬上神仙殿前的阶梯,闻到殿中倾泻而出的细微弦乐之声。 神仙殿上铺以水磨四瓣花赭色方砖,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砌皆铜,之上燃着七尺五寸高的青玉五枝灯,蟠螭以口衔灯,鳞甲皆动,焕炳若列星。殿下管弦呕哑,无数乐伎舞姬举手为琴,摆袖为舞,美丽欢畅。 “赵国翁主,”神仙殿宫人拦着她道,“你不能进去啊——” “让开,”张嫣一把推开她,仰头高声唤道,“皇帝阿公。” 满殿的人动作就忽然惊错了拍,轻柔的琴声音线划错,甩着长长水袖的美貌舞姬迤逦的舞姿中也出现了一个错档。戚夫人抬起头来,将手中捧着的青铜酒爵放在案上,酒液哐当一声晃荡,溅在案上,挑眉寒声斥道,“赵国翁主,我不跟你计较你不要真的以为我怕了你,昨日你还没有跪够么,今天居然还跑到我神仙殿来撒野。吕皇后就是这么教你行事的?” 张嫣“哇”的一声哭出来,不理会戚夫人,径直扑到刘邦面前,扯着刘邦的袖子求道,“阿公,我阿娘要生弟弟了,你让我阿翁来陪一陪她好不好?” “胡闹,”刘邦将袖子抽出来,皱眉斥道,“你阿翁犯的可是谋逆大罪,岂是能随意放出来的?他教女不善,朕没有罚他们,已经是顾念父女之情了。” “皇帝阿公,”张嫣哀哀求道, “我阿娘现在好痛,口口声声在唤着阿翁。阿嫣不敢求你就这么放了阿翁,只求你让他出来陪陪阿娘,哪怕,哪怕我阿娘生完了弟弟你立刻把他关回去也行啊!” 她跪在地上哭的泣涕满面,一旁的戚夫人却是气定神闲,举起刘邦面前的酒爵,用铜杓斟了酒,置于刘邦唇边,“陛下饮一盏酒吧!”端酒的手莹白如玉,刘邦色授魂销,道,“好好,”执住戚夫人的手,就着她手中的青铜爵一口饮尽。 戚夫人瞟了张嫣一眼,“如意的烧刚刚降下去,还在西厢睡着呢。赵国翁主在这儿吵闹,要是惊醒了如意,他的风寒又反复,陛下和妾岂不又是心疼死了!” 刘邦一听有理,忙吩咐道,“将赵国翁主带下去。——不过是生个孩子,又不是生离死别,用的着闹这么大动静么?” 张嫣心头气苦至极,自知这时候不能胡乱发作,忍了下来,别开上前押人的郎卫,将衣袂擦了擦眼泪,跪下来极认真的磕了一个头,清明道,“皇帝阿公对如意舅舅的怜爱,阿嫣体会得。我阿娘也是阿公的女儿啊,她现在在椒房殿难产,有可能会死的,阿公是她的亲生阿翁,便不能将对如意舅舅的心疼移一点到她身上去么?” “这……”刘邦面上显出犹豫来。 戚夫人瞥见,轻声笑道,“瞧翁主说的,好像陛下对元公主不慈似的。元公主生产,陛下不是已然派了太医去看了么?赵王去不去,又有什么干系。翁主年纪小,可别被有心人利用了在外头乱说话哦!” 内殿里忽然传来几声不重的喧闹,有宫人些微恭敬话语,一个男孩子口齿不清的嘟囔声传来,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戚夫人连忙起身入内,留下一袭动人的背影。 帘影绰约,戚姬坐于**前,似乎是在逗着男童,声音温柔。刘邦也跟了进去,哄了几句。男童抱怨了两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去了。 张嫣瞧着殿中三人落在帘上的背影,温馨和谐自成一片天地,仿佛是亲爱美满的一家人,而椒房殿中的吕皇后、刘盈以及鲁元公主不过是生命中可有可无的过客。张嫣心中酸楚,泪水簌簌落下来,重新拜了一个头, “陛下和夫人待如意舅舅情深,定然希望如意舅舅日后也定会倾诚相报。阿嫣对母亲的心思也是一样的,盼她好,盼她开心,盼她平安如意。” 帘后,戚夫人轻轻“啊”了一声,怔在当地,摇了摇手,命郎卫退下去,静静聆听张嫣的话。 “阿娘生产痛楚,想要夫君陪在身边,这心情,夫人必是懂得。阿嫣想,若戚夫人病了痛了,也是希望阿公在身边陪着的吧。” 刘邦面上便也现出些微的凄恻来,却依旧不肯松口,“满华那儿朕一会儿去看看就是了。赵王却是疑犯,着实不能——爱姬?” “陛下,” 戚懿从内殿中轻盈步出,伸手拉住他的衣袂,仰面柔声道,“您就放张敖去见鲁元公主一面吧。” “懿儿,”刘邦愣得一愣。 戚夫人仰首,嫣然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殿中烛火洒在面上,一片晕黄色泽,睫毛下一片阴影俏皮而妩媚,“我不是想要涉什么政事,只是可怜元公主。想行个方便罢了。” 戚夫人与吕后半生为敌,却并不讨厌那个温和的元公主。之前百般阻挠,不过是想看吕后的热闹罢了。但张嫣刚刚的一段话,却打动了她的心扉。 她看了看身边的男子。 他是大汉的帝王,至高无上,威风百赫。但同时,他已经是一个老者,他的须发都见了花白,眼角也布下皱纹。 如果有一天,我病了,痛了,也会希望他在身边吧。 无关痛爱,他已经是生命中陪伴我最多的人。 这样一想,想起椒房殿里徘徊在生产关头的鲁元哭泣喊痛的样子,就微微恻薄起来。 能够在痛的时候大声喊出心爱的人的名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的幸福。就如她自己,若有一天她容色衰减了,痛了病了,喊着夫君的名字,夫君还愿不愿意来看她? “好不好?”她抬头看刘邦,仿佛在问现下他是否愿意放张敖去陪鲁元,又仿佛是在问将来他是否愿意来看一看她。 刘邦叹了口气,“爱妃既然都开口了,朕依你就是。” “何贯。”他高声唤道。 中常侍何贯上前,恭声道,“奴婢在。” “你持朕的符节,去廷尉将赵王张敖提出来,送到椒房殿陪护元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