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三章 黑日降临（上）
周玄坐在东林戍守府内的左北堂内，透过开放的门廊，看着内院中央那棵奇异的树木，回忆着刚才来路上卫莲的话。 说栽在院中的树木奇异，不止在于其枝叶寥寥，更在于那双手可数的巴掌大墨黄叶片，散发着微微光华。 周玄能够感觉到其间天地元气流转的迹象，但这天地元气并非源于结界内的天地，而是树下堆垒的土色石块。 来路上，周玄开口的第一个问题不是东林益的邀请，而是“黑日”。 “此界并无黑夜存在，黑日，非天空之变化。”卫莲回答周玄的问题时，抬头望着这个世界的尘色天空，神情与此前东林益说起“黑日”时一模一样，“而是，尘兽的遮蔽。” “若黑日降临，天空地面，黄尘之中，尽皆凶兽。”卫莲以古老的箴言诠释，“这，乃‘黄泉’的真正含义。” “若非七戍这般经过加持的大型结界，每当黑日降临，人类散居的小结界，无一例外将会受到兽潮攻击，甚至屠戮。”卫莲的语气愈发沉黯，“戍守大人的夫人和独子，皆死在兽潮之下……” 周玄再次回想起东林益当时的神情，更加真切了解后者的心境。 卫莲不时斜眼打量身旁这位将自己的面容笼罩在兜帽下外界人，并未注意到，自己今天说的话可能有些多。 自从失去妻与子后，东林益愈发沉默，而身为他身边最亲近的护卫，以往生性活泼的卫莲也变得沉默寡言。 她说这么多，不在于听她说话的对象是谁，而是担心。 毕竟，这次的黑日，降临得诡异。 并不在规律之中。 距离上一次黑日降临，仅仅七十余计时日。 周玄在座位上回过神来时，东林益已在院中站了多时。 他也是看着院中的那棵独树出神，只不过，心中所想，与周玄截然不同。 周玄出了半开放式的左北堂，与依旧甲胄在身的东林益并排而站。 这个时候，他已将兜帽放下。 “多谢大人邀请，不知有何能为大人效劳之处？”周玄自报姓名后，认真地道。 东林益惊异于身旁的这个年轻人容貌竟生得如此俊美，但对于后者的话，并未放在心上。他只是对周玄的话表达了谢意。 毕竟，周玄的天道修为，甚至不在仙师大境。这样一个三境修行者，在这个世界，随处皆是。 周玄嘴角微微扬起，表示对于东林益的轻视并不在意。 “树下那一垒土石，也是贵城主大人所赐？”周玄忽然转了话题，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东林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周玄的问题有些不耐。 “这些土石，与外界我们称之为晶石的天材地宝颇有相似之处，皆蕴含着天地元气。”周玄的话题依旧在那些土石之上。 东林益没有接话，他认为，只要是修行之人，便能感受到土石中的天地元气，这没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 “在外界，晶石极为珍贵，即使在圣宫，哪怕是再珍贵的树木，只要不是圣兽栖息之处，都不会舍得使用。”周玄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继续说道，“树木再如何珍贵，在修行者眼中，也绝不可能胜过蕴含天地元气的晶石。” 听到这里，东林益有些明白这个年轻人想要表达的意思了，所以，他变得稍感兴趣。 周玄依旧是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速，与其说是在道与人听，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 “这是一棵很有意思的树。”周玄的结论很有意思。 东林益也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他笑了起来。 “此乃菩提树。”东林益说道，“菩提树落叶生根，每座戍守府，皆种有如此一棵树，皆是城主府中祖树落叶所生，它们与祖树之间，通过天地元气的通道，彼此遥遥相连。” “因有此菩提树，七戍与城主府之间，方可互通讯息。”最后，东林益补充道。 “如果我没有猜测错误，这些树的作用，不仅如此吧？”周玄扭头去看身旁的儒雅男子，虽是反问，却意思坚定。 东林益回望这个年轻人，眉头微蹙，但没有接话的意思。 并非是警惕，而是饶有兴趣。 以周玄的境界，他没有任何警惕的理由。 不管东林益的神情如何，周玄从一开始便没有就此言止的意思。 “只是，这些土石中蕴含的天地元气，最多只能维系这棵菩提树存活下去。这些树叶都已长成，但终究将在树上枯老。”然而，他没有顺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下去，而是抬头看着天空，或者说天地之间的那一弧结界，顺便转了个折。 东林益闻言，眸底忽有寒光闪逝，他的右手，也不知不觉中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周玄无视对方的无声威胁，拍了拍手掌，然后摊开，意思是悉听尊便。 我说与不说，你动不动手，悉听尊便。 东林益再次笑了起来，鼓了鼓掌，口中直道：“有意思！” 既然对方的手离开了腰间的刀，那么这个话题，还能愉快地说道下去。 周玄右手一翻，两颗晶石凭空出现。 这些晶石，自然是苍邪所赠乾坤袋内的存货。 周玄不喜欢空口说白话，所以在说重点之前，便先亮了底牌。 他不是显摆之人，但他是一个很现实的人。 “这是晶石？”东林益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甚至并不在意是否失言，“晶石中蕴含的天地元气，竟如此浑厚！” 这一颗晶石中蕴含的能量，堪比院中树下的那一垒土石。 东林益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他眼神幽深地看着后者，语气冷漠：“在人前现宝，你的胆子可真大。” “我看人的眼光不算差。”周玄并不在意对方的恫吓，莫说他明知这个儒雅的男子意在好心警醒，便是真的打算明抢，他未必就惧怕。 周玄说着便转身，令东林益真正震惊的，不是前者这份胆大，而是，这个年轻人，在离开之前，居然随手一抛，将两颗无比贵重的晶石，抛给了身后的自己。 “如果戍守大人下定决心，在下愿意效劳。”周玄说完，便出了北堂，戴上兜帽，离开戍守府。 “大人？”卫莲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上，唤醒依旧在出神中的东林益。 他的出神，不仅在于周玄随手向他抛来的震撼，也在于他陷入了抉择。 “此人，你如何看？”东林益在谈离开的年轻人，目光却落在菩提树上那稀疏的数片叶子上。 墨黄的菩提树叶顾自散发着蒙蒙微光，既不为那人类愈发炽热的目光疑惑，也不在意接下来，自己的命运是否将迎来剧变。 “可信。”卫莲做出了简短而坚定的判断。 不知为何，她在第一眼看到刚刚离开的年轻人的面容时，便觉得对方值得信赖。 和对方长相俊美与否无关。 “吾亦如此认为。”东林益微微一笑，握紧了手中的两颗晶石。 所以，他来到树下，将两颗晶石放在了那垒土石上。 顿时光芒大盛，笼罩整个北堂院落。 两片树叶，离开枝头，落在了地上。 不过须臾，落叶生根。 便是两株新生的菩提树。 这两株菩提树，刚好种在东林境内的其他两个仅存的人族村落里，再辅以戍守府内应急用的土石，应该能够渡过此次黑日。 至于事后如何，到时候再说吧！ 东林益在心中喃喃。 “那人说，此次黑日，恐怕远非以往可比。”卫莲这时才想起，自己在领周玄来时，后者的提醒。 如果是在刚才，即便是她，也认为不过三境修为的周玄，言语未必可尽信。 但是现在，周玄的话，在她心里，已如她面前的这个男子之言一样份重。 东林益闻言，想到了年轻人离开时留下的那句话，嘴角有些苦涩，以及自嘲。 他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知道最多再过一个时辰，黑日便将正式降临。 “两个村落，若先后行事，怕是来不及。”东林益将目光落在身边的年轻女子身上，郑重命令道，“你带上一株新生菩提树，取数块土石，领六名卫戍，去请周少侠，前往东凉。吾请其他贵客，去东极。” 卫莲欲言又止，但在东林益的目光下，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在院中取了一株新生树，默然领命而去。 “他们不可信，故不能将其单独留在东林。”东林益看着卫莲落寞的背影，嘴角微暖，破天荒地解释道，“他可信，你在他身边，吾放心。” 卫莲闻言，身体微颤，但脚下并未有丝毫停滞，反而快步离去，只是她那与短发一样颜色的棕色双眸，瞬间湿润。 泪水划过脸颊，噙在微微翘起的嘴角。 东林益有多久没有笑过，她卫莲，便有多久。 “夫人，挚儿，吾对不起你们。”东林益捧着手心上的新生树，竟哽咽起来。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是否会做出另外一个选择？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已经不再只是当年的那个东林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