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乌玛丘陵（8）
“我自己手中已经有一份了。”月精灵如是说。 他伸手一招，一张发光的羊皮纸出现在手中，看起来有些残破老旧，很有些年头了。月精灵上前一步，递给思思。后者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你怎么会有？”伊斯塔皱眉，“可靠么？” “如果夏多没有骗他的学生，那么就是可靠的。” “什么？” “我曾经说过，我花一千五百枚金币外加十颗品质一级的蓝宝石，从红袍巫师那里买下了福柯的日记，福柯是夏多的学生。” “我记得，你说原本想找几道失传的法术，结果一无所获，只是恰好发现了幻龙的记载。” 月精灵大笑起来。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买东西不验货就交钱的。”他说，“买下它原本就是因为里面记载着转化阴魂的方法。我说过，我筹划已久。” 但福柯的日记里，怎么会记载这种东西，难道他本人就是个阴魂？等等，月精灵刚才说，“如果夏多没有骗他的学生”，那么真正的来源其实是大奥术师夏多……唔，阴魂（shades）、阴影（shadow）、夏多（LordShadow）…… 伊斯塔隐约明白了什么。 “你是说……” “我早就告诉你了啊，”月精灵嘲笑着朋友的迟钝，“昨天我就说过：福柯抓住了幻龙，请老师夏多来鉴定，但夏多拒绝了，因为他正在忙着做一个‘阴影与物质，以及凡人生命之间的转换’的试验。” 阴影与物质，以及凡人生命之间的转换试验？ 大奥术师夏多，就是阴魂的发明者。 “夏多原本就以研究阴影而成名，”思思在旁边说，她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张羊皮纸上，“所以他才会自名为夏多——他最得意的一篇论文，名字就是：夏多斯：可感性无形物质聚合体（Shdows：ThePalpableCohesionofFormlessCorporeality）。” “另外，”她说，“这份资料应该是真实的，笔迹我不熟悉，但行文风格，完完全全是夏多的手笔。” 听起来，她似乎非常熟悉夏多的行文风格。 那么这就有了个大问题——既然月精灵自己手里就有转化阴魂的方法，他何必多此一举，非要找思思帮忙。 “废话，”月精灵不耐烦地说，“虽然我懂点耐瑟语，可我半点不会耐瑟那套施法系统啊。” 虽然同为奥术，耐瑟时代的巫师和现在的巫师，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大奥术师夏多撰写资料的时候，自然不会想到一千七百年后耐瑟的魔法文明已经完全失传。所以他就算把施法步骤写得再详细再具体，月精灵依然还是无从措手。 所以，需要一个耐瑟奥术师，思思恰好是。她不来自什么阴魂城，但确确实实是位耐瑟奥术师，这就足够了。 “你简直和你那些幽暗地域的黑皮肤亲戚一样狡猾，”乳白色雾气又一次凝聚成形，莎尔的声音依然那样不急不躁，仿佛一切都还在她的预料掌握之中。 “聪明的兔子总是有三个洞窟，聪明的精灵总是多留条退路。和您这样睿智的女神打交道，多留点心眼总不坏，凡事都要做最差的打算。” “智者之言，”暗夜女神对月精灵的回答给予高度评价，“只不过，有件事情我不太明白呢，达克。” 乳白色人影舞蹈着，回旋到思思身旁。“既然美丽的思思小姐掌握耐瑟魔法的奥秘……既然转化阴魂的方法此刻就握在她的手中……既然两点火焰都已经点燃，只差那最后一步……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将这个机会让给你呢。”她笑着，声音如银铃般清脆，“思思小姐有什么理由，要帮助一个一直在欺骗自己的家伙呢……” “因为我作出了承诺，”思思看着羊皮纸，头也不抬地回答，“以奥法之名。” “以奥法之名。”月精灵说。 “唔，承诺么？”莎尔用诱惑的语调重复着这个词，“没有什么承诺是必须遵守的，小姐，关键只在于风险与回报的比例。想想看，只有一步之遥，您就能和国度内最崇高的存在并列，诸神的宴会已经为您安排好了席位。光辉、荣耀、永生、力量和千万信徒的崇拜景仰——这一切唾手可得，您又何必如此慷慨，把机会送给一个自从认识您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编造各种谎言妄图欺骗您的精灵呢。” “因为我对你说的那些都没兴趣。” “真令人遗憾，”莎尔惋惜，“不过我还想确认一件事：这是思思小姐的意思呢，还是卡尔萨斯先生的想法。” 思思慢慢抬起头，将眼光从羊皮纸上移开，凝视着虚空中舞蹈的影子。 “都一样。”她最后说。 ※※※ “都一样？不不，不一样的。”莎尔低沉地笑着，“思思小姐或许对成为神祗不感兴趣，但卡尔萨斯先生也不感兴趣么——还是说，他现在已经虚弱到了连表达自己的意见都做不到的地步？” “卡尔萨斯？”月精灵惊疑不定，他显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闭嘴！”思思厉声说，瞪着月精灵。 伊斯塔从未见她如此严厉过，而更出乎意料的是，月精灵怔了一下，居然乖乖退开两步，果然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思思低垂着眼皮，默默站着不说话。周围一片寂静，自从莎尔出现后，外面那群信徒就全都销声匿迹，不知埋伏到哪里去了。思思沉默，月精灵闭嘴，伊斯塔也不说话，整间祈祷室里，就只有血池中火焰轻微的燃烧声，以及舞蹈的女神若有若无的歌唱，悠扬动听，仿佛。 当小女孩再次说话的时候，有某些东西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 “夜女士，”她说，“很久不见了。” 莎尔的乳白色影子停止了舞蹈，她渐渐散去，消失，然后虚空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紫色圆环，黑色的卷须在紫环中旋转，而在卷须的中心，睁开了一双闪烁的紫色眼睛。 “确实很久了，”莎尔的声音从黑色卷须中发出，“一千七百年，就算对于神祗来说都太长了些；上次见面是在你的浮空城里……你好像一直比较喜欢我的这种形态，我没记错吧。” “我只是比较反感你用人类形态在我面前出现罢了，其他都无所谓。” “你的爱好和柯萨总是完全相反。”女神埋怨，“幸好你们从来不打交道。” “我讨厌他。”小女孩冷淡地说。 “现在依然如此么，”莎尔笑着，紫色的眼睛闪烁，黑色卷须缓缓转动，“听说前几天你们还遇见过一次……如果不是他提起，我都不知道老朋友又回来了呢。只是谁能想到，当年能与诸神分庭抗礼的大奥术师，现在只剩一缕游魂，寄居在他人体内，连和老朋友聊聊天都需要经过批准。用凡人的话说，世事真是变化无常啊。” “拜您所赐。”小女孩说，虽然声音依然是她的声音，却丝毫没有感情，不喜不怒，没有半分抑扬起伏。 “您比以前幽默多了，”莎尔的声音里充满笑意，“说到底，我也只是偶尔提了点小小的，无关紧要的建议罢了。您才是那道法术的发明者，大奥术师。” “我不否认，不过你的小小建议还是很有效果的。”思思说，“结果是我失败了，您的敌人也全遭殃了，听说阿曼纳塔已经死了？” “可您不能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于我呀，”莎尔异常哀怨地说，紫色的眼睛眨了眨，仿佛有晶莹的液体滴落下来，“您看到了，我同样是受害者，您可是一下子让我损失了一大半的信徒啊。” 思思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好啦，好啦，”莎尔的声音又变得温柔甜美起来，“一千多年都过去了，大奥术师，往日的恩怨又何必念念不忘呢。我这次花了这么大力气，费了这么多周折，邀请你到这里来，可不是单单为了叙旧的呀。” “邀请？” “当然，”女神格格娇笑着，“难道您还真以为，我会被一个小小的凡人精灵蒙蔽？别忘了我是一切秘密的掌握者呀，有什么无聊的念头真能瞒过我呢。” “从柯萨那里得知您现在的处境，您知道，作为老朋友，我是多么的难过啊。”声音一下子又变得哀伤起来，仿佛美丽的少女泫然欲泣，尽管明知是假，却依然让人无法不生同情之心，“所以我精心为您准备了这个礼物，”紫环之中，正在缓慢旋转的黑色卷须伸出一只长长的触手，指了指还在燃烧着的血池，“最真挚的歉意，为了弥补我可能无意间犯下的过失，也为了继续和增进我们的友谊。”她的声音又变得guntang诱惑起来，“您觉得如何，大奥术师？如果您允许的话，我非常乐意为您做更进一步的解释。” 思思的眼光从两位同伴的脸上扫过，观察他们的反应。月精灵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苍白了——既是因为莎尔的话，更因为他从刚才的对话里确认了思思的身份；卡拉图人倒是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仿佛面前发生的一切和他全无关系——也确实没什么大关系。 “说说看，夜女士，”思思漫不经心地说，“听起来好像很有趣。” 确实很有趣。 ※※※ 莎尔说，每一位神祗都希望能有很多“朋友”（思思立刻指出，这个“朋友”在此处，应该当作“奴仆”或者至多是“助手”来理解）。但是呢，这很难做到，一方面是自身的能力问题，创造新的神祗并非容易的事情；另一方面，按女神的说法，是有“某个维护平衡的规则”不允许如此，他们无可奈何——虽然伊斯塔和月精灵不知道有什么规则能强制约束全体神祗，但这不像是借口，因为思思，或者说卡尔萨斯，并未提出反驳。 到后来，准确地说是耐瑟帝国殒灭之后，规则渐渐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改变。比较高阶的神祗，可以创造出一些特殊的方法，协助凡人锻炼出新的神火，成为自己的同类。 但限制依然是存在的，其一是任何方法不能重复使用，成功一次就宣告失效；其二是，一位神祗在一段时间（具体多长不清楚，猜测大约一两百年这种程度）之内，只能协助一位凡人封神。 916DR，一个黎明。 经过漫漫长夜和最深的黑暗，曙光破晓；莎尔退回幽影界，兰森德尔开始占了上风。这相同的一幕已经重复了上千年，从无改变，以后也不会有改变。 但那一天，有点小小的变化。 晨曦的光芒陡然黯淡了几分，喷薄而出的朝阳居然被什么力量阻拦，顿了一顿；作为宿敌，莎尔最先察觉到兰森德尔出了什么问题。 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正如即便在沉沉暗夜中也有月亮和星辰；凡有阴影存在的地方，就是莎尔神识所能达到之处。 她很快找到了战场。 满地的尸体和血腥中，一百多名携晨曦者正伏地祈祷，十几个满身是血的竖琴手摇摇晃晃地勉强站立着，护在他们身前的，是身穿精致黄金胸甲的高大战士，全身散发着灿烂金光，手持金色钉头锤。 兰森德尔的战斗化身。 在他的对面，白色火焰在疯狂地燃烧着，吞噬着一个凡人，很快将他烧成灰烬。莎尔认识这位不幸者，萨马斯特，曾经是密斯拉的选民。 暗夜女神将目光转向兰森德尔的胸口，她看到了想要看见的景象：晨曦之神的黄金胸甲被击破了，一块匕首状的银色金属碎片扎在他胸口，金黄色的血正顺着碎片，缓缓流淌下来，滴落下地。 兰森德尔被击伤了。 当太阳再次落下，夜幕重新降临时，莎尔在幽影界的神殿中，完成了她新的造物。 “早已死亡的神祗之血，点燃第二粒火，”她微笑着，“兰森德尔将他的血作为圣物留在凡间？那么我的臣民们，将晨曦之神变成过去的历史吧。” 绞杀教会，扑灭信仰，神祗便会逐渐衰弱，直至消亡。现在的圣物，便是将来的“早已死亡的神祗之血”。 “完美的激励手段。”思思不动感情地评价，“不过世事难料。” 世事难料，诸神也不曾预料到动荡年代的突如其来，更不曾料到死亡三神的覆灭，巴尔血脉的流传。莎尔当时也不可能料到，月精灵借此绕过了她的预期。 “虽然如此，”莎尔轻轻地说，“数百年仅有一次的机会，我并不期望看到拙劣的造物。一点点不纯的神血，勉强算是永生不死的阴魂，加上一位三流巫师，即便神火锻炼成功，也就是个半神吧。” 以月精灵在魔法上的造诣，居然被评价为三流巫师——当然，女神是有资格如此评价的，尤其是在有对比的情况下。 “但你就不同，卡尔，”莎尔说，“你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巫师，是连我们都不敢轻视的凡人；只要你愿意，加上我的协助，便能立刻摆脱现在这种尴尬的处境，成为国度内高阶神祗之一。” 思思冷笑，“我已经是神祗了，夜女士。” “是么，”暗夜女神反问，“你能听见信仰的声音吗？你能看到那银色的丝线吗？你能回应祈祷，还是赐予神术？卡尔，从密斯瑞尔那里夺取来的那点神力，终究还是带着她的烙印，虽然让你超越了凡人，却还并不足以让你成为真正的神祗啊。” “考虑我的提议如何，”黑色卷须旋转得快了起来，紫色眼睛微微眨着，越来越明亮起来，“第三粒火焰，永生不朽的凡人点燃。卡尔，成为我的选民，我将给予你夜之神火，让你成为永生不朽的凡人，轻而易举地跨出这最后一步。” “然后我将成为你的奴仆。” “不不不，我们可以定下契约，”女神的声音变得热切起来，“以一千年为限如何，卡尔，或者七百年？这都可以商量。在此期间你担任我的助手，相信我们一定能合作愉快。” “至于你现在拥有的那一点点密斯瑞尔神火，”莎尔思考着，“反正对你也没什么用，不如交给我保管…….” “我拒绝。”思思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女神的提议。 莎尔的声音不悦起来，“为什么？” “因为上次的教训告诉我，和你合作从来就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思思耸了耸肩，“所以多谢您的美意，夜女士，再见了。” “请稍等。” 紫色圆环涨大起来，黑色卷须急速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紫色双眼中射出恼怒的光芒。 “大奥术师，”莎尔的声音变得阴沉起来，带着隐隐的威胁意味，“您恐怕不可以拒绝我的提议。” “哦，你有能力命令我吗？” “似乎是有的。”女神说，“虽然兰森德尔在压制着我，这真讨厌……但很恰巧的，你们身处洞xue之中。” “莫非您要宣称对洞xue的掌控权？”一直沉默的月精灵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或许是思思刚才的拒绝让他松了口气，反正，他的脸色没那么苍白了，“艾布兰多想必很高兴听到您要为他分担工作。” “洞xue之神艾布兰多么……”女神低笑，“他，哦不，我确实很高兴啊。” 隆隆声响，像是石壁推动，无形的挤压力从四面传来，莎尔放声大笑。 “聪明的兔子总是有三个洞窟，聪明的精灵总是多留条退路。”她笑着，“我亲爱的月精灵，你说得对极了。聪明的女神，也总是要多点秘密啊。十六年前，艾布兰多先生就已经在那场动荡中不幸逝世了，看来我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 所谓不幸逝世……自己被杀死，神力被夺取，权能被接管——果然是很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