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乌玛丘陵（4）
通道漆黑而寂静，脚步和呼吸声清晰可闻，三个人默默走着，都没说话。 月精灵和思思都在身上恒定有黑暗视觉，只要不是极度的魔法黑暗，便能清晰视物；伊斯塔则是自幼锻炼，也能看清周遭大体模样；但他们三人无论谁望前看去，都望不到尽头，灰色的石头台阶平平缓缓延伸下去，仿佛无穷无尽一般，深不见底。 大约走了近一刻钟，眼前出现微弱的光亮，不是日光，是那种暗紫色的微光，仿佛什么宝石发出来的。走近些看得更清楚，台阶尽头是一个两米高的洞口，紫光就是从洞里发出来的。 再走近些，发现原来所谓的“洞口”，其实是扇石门，而且正紧闭着，挡在前面；只是周围一片漆黑，这石门上却发着紫光，远处看起来显得格外幽深，就仿佛一个黑洞似的。 贴近细看，石门倒是朴素，上面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品，平平整整一块；唯有中心位置，有个圆形的凹陷，周沿光滑，像是被什么神兵利器硬生生剜下来一块。整扇门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又或者是上面涂了什么反光的材料，在这无边黑暗之中发着幽幽紫光，映得人的脸都有些狰狞。 月精灵在门前停下脚步，伸手从长袍的某个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圆盘，也隐隐泛着光，亮黑色，似乎是曜石所制，周边一圈是紫色的，正是暗夜女神的圣徽。 将圣徽放进石门中心的凹陷里，严丝合缝，然后月精灵收手后退两步。咯的一声轻响，圣徽便自行顺时针缓慢旋转起来，转过一圈之后停下。 “好了，”月精灵说，取下圣徽收入怀中，伸手按在石门上，用力一推。 石门却纹丝不动。 月精灵怔了一下，用力再推，石门依然动也不动，仿佛有千钧之重一般。 “怎么？”伊斯塔从后面走上来。石门前的空地大了一些，不像通道那般狭窄，至少足够三个人并排站立。 “出了点故障，”月精灵皱眉，“门好像被什么卡住了。” 伊斯塔上下打量了这扇门一会，谨慎地伸手去推，连运两次力，门果然还是半点没动静；倒不像是被什么卡住，仿佛就已经和周围石壁生长铸合为一体似的。 “推不开，”卡拉图人说，“看来你的女神不欢迎我们。” “用敲击术嘛。”思思在后面出谋划策，“用敲击术试试。” 敲击术又称开锁术，倒是种既简单又实用的魔法，顾名思义，它能打开锁上的门和箱子，除非遇上特别复杂的机械锁或者特别强的魔法封印。这个法术的诞生，对于总是粗心忘记带家门钥匙的人来说不啻福音，也让那些经常去古堡或者地下城之类地方搜刮财宝的冒险者兴高采烈。思思提出用敲击术试试，自然是好主意，反正是个小法术，无需浪费多少力气；倘若能成功则好，不成功也没多大关系。 问题是…… “我没准备敲击术，”月精灵摊开手，“这次是来抓几条幻龙，又不用开箱倒柜，谁会准备它；而且我也没想到这门会出故障，当时那帮矮人是信誓旦旦保证质量的。” “我来。”思思说，“我也学过敲击术。” “漂亮的女孩子就是细心，”月精灵大加称赞，完全不管漂亮与细心有何逻辑关系，“思思小姐，你居然能想到准备一个敲击术，真是太……那个，太聪明了。” “谢谢，”思思笑靥如花，对月精灵的称赞颇为高兴，她屈起右手食指，正待施法，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于是问月精灵，“你刚才说准备法术，是怎么一回事？” 伊斯塔心中一惊。 ※※※ 大陆上所有的巫师，每天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法术。须知虽然从外行人眼中看来，巫师施法简便快捷，只需临时起意，念咒画符，即可从容完成；但实际上，这一刻的轻松写意，乃是预先花了长时间蓄势积累而来的。 说得更明白点，法术其实是种极复杂极麻烦的学问，就算一个最简单的戏法，也是要用大量的复杂cao作才能完成的。进入冥想，碰触魔网，以咒语、动作加上施法材料的辅助，自魔网中临时抽取合适的力量，塑形，激发，释放——完成这一系列cao纵，短则几分钟，长则半小时，甚至一个法术花上几个小时都是情理之中的。 但在战阵之中，这种没有效率的行为是不可能允许的。等巫师花十分钟总算完成了一个催眠术，敌人早就好整以暇地把他砍成十七八块了。缩短施法耗费时间，提高效率，这是巫师的第一要务，全身保命之道。为此，便有了“准备法术”。 巫师在良好的休息之后，头脑清明之际，打开魔法书，念诵咒语，调配材料，预先将今天打算要使用的法术cao作完成，储备起来。等出外遇敌时，只需以简单的咒文手势，即可将已经准备好的法术激发出来。 这种做法让巫师那神秘莫测的强大奥术，真正具有了实战价值。普通的巫师大约凭借一句咒文，几个简单的手势，几秒钟时间就能激发法术；高明的巫师，甚至只需一个音节，一个字符，几乎是瞬间就能施法成功。 当然这种方法也不是尽善尽美的。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你永远也不可能完全预料到你将要用到那些法术，用到多少，所以你预先的准备总是不能尽如人意。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以为今天要去剿灭豺狼人，于是提前准备了大量的火球术，豺狼人都怕火；结果半路上遇到火元素，于是费功夫准备的火球术就全无用处，原本打算大力倚仗的巫师，此刻就成了只能做壁上观的废物。 真正称得上接近“完美”的施法系统，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耐瑟时代。 耐瑟时代的巫师们，根本没有“准备法术”这种概念，因为根本用不着。他们能在体内积蓄一种“阿卡斯”——翻译成现在的通用语是“灵力”或者“魔法力”，越高明的巫师，能积蓄的阿卡斯或者说灵力就越多。当施法的时候，他们便耗费一部分阿卡斯，深入魔网之中，快速提取所需要的各种力量，编织成所需要的法术，然后顺着网络将完成的法术返回自己体内，朝敌人释放出来。 这一过程，由于“阿卡斯”的存在，只需耗费极短的时间。简单概括，耐瑟时代的巫师，能积蓄阿卡斯在体内，而需要的时候，只要耗费一部分阿卡斯，便能急速完成法术。快捷、方便、高效率，除非阿卡斯不足，否则只要是学习掌握过，知道如何编织的法术，就都能快速地释放出来。阿卡斯可以通过休息来补充，人类需要睡眠，精灵无需睡眠，静坐冥想即可。 耐瑟帝国一日之间殒灭，大奥术师几乎全部丧生，辉煌灿烂的魔法文明毁于一旦；后来的巫师，再也无法重现这种积蓄“阿卡斯”的方法，只能无奈地退而求其次，研究出了“准备法术”这种比较笨拙的方法。 然而…… 思思师从大祭司，学的正是耐瑟时代的施法系统。她可以积蓄阿卡斯，因此根本就无需准备法术。只要是她学会的，掌握的法术，只要阿卡斯足够支持，她就能立刻施展出来。 在伊斯塔认识思思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这件事，当时也诧异得很；在了解思思的身份来历后，他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当时就警告过思思：这件事必须作为秘密藏在心里，不能再随便向人透露。 一旦被人知晓她施法无需准备，必然会引来无数麻烦。 思思应该是知道其中的利害的，伊斯塔跟她仔细解释过，一直以来她也很谨慎，尽可能不露破绽。但她现在却问月精灵：“准备法术是怎么一回事？” 这句话若是不通魔法的外行，或者刚刚入门的学徒，倒也就罢了，但她明明是位优秀的巫师，月精灵应该很清楚她的造诣深浅。 月精灵已经几次见到思思施法，以他的聪明和见识，只怕原本就已经看出了些东西，现在思思问这句话，岂不是故意自暴身份。 她到底在想什么？ ※※※ 月精灵不动声色，“您在开玩笑，思思小姐。”他说，缓缓后退两步，让开地方。 思思轻笑，没有再说什么。她屈起右手食指，与拇指相扣，一点莹莹蓝光在食指指尖悄悄聚集、流转，形成小小的漩涡。 轻弹一下，蓝光漩涡朝紧闭的石门飞了过去，在撞上的那一刹那，漩涡散成无数的细小水珠洒落。 石门上的暗紫色微光猛然熄灭。 “成功了。”思思说。 但话音未落，紫光又重新亮了起来；洒在石门上的那些蓝色细小水珠，便如泼在烧红铁板上似的，化作丝丝水气，纷纷蒸发出来，倒是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 伊斯塔上前推门，依然是那样纹丝不动。“看来不成，算了吧。”他说，“我们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早点回阿斯卡特拉。思思，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呢。” “我看看。”月精灵说。他也走上前，伸手在门上一推，动也不动。“奇怪，”他说，“我看刚才思思小姐的敲击术应该成功了啊。” 他吸了口气，用力再推。 轰隆隆一声，这次石门却应手而开，现出一个黑沉沉的洞xue。月精灵用力过猛，差点摔倒；他站稳身体，“看，门开了。” “刚才我确实推不开。” “你力气不够大，”月精灵不以为然地说，“请随我来，两位，小心脚下，路有点滑。” 论力气我怎么可能不如你，伊斯塔在心中冷笑。 在刚才月精灵第二次推门的时候，有微弱的紫光从指缝间一闪而逝，然后门才被轻易推开了——卡拉图人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没说话。 依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最锐利的目光也无法穿透；但从空旷幽远的足音回声中便可以判断出来，这里已经不再是外面那种狭窄的通道，必定是一个庞大的洞xue。脚下是石板地面，光滑平整如镜。 他们走了几十步，周围的黑暗似乎越来越重，越来越深，一开始伊斯塔还能勉强看清周遭，到后来连大致的轮廓都看不清楚了；空气缓缓流动，温度越来越低，隐隐有声音在耳畔低语，凝神细听却又什么都没有。 “到了。”月精灵突然停下脚步。 像是听到了什么命令，在月精灵站定的那一刹那，眼前猛地亮了起来，仿佛沉沉夜幕尽散，乌云四吹，原本被屏蔽的漫天星光一齐坠下；抬头望去，无边无际的黑暗穹顶上，千百点深紫色的宝石同时亮起，彼此辉映，璀璨夺目，令人心眩神驰，不能自已。 “真漂亮。”思思由衷地说。 这个评价不仅仅是因为头顶上的紫色星光，更是因为座落的面前的神殿。 ※※※ 伊斯塔虽然是个无信者，却参观过不少神殿，安姆原本就是信仰混杂的地方。提尔神殿宏大庄严，内中布置近似最高大法院；苏娜神殿则极尽精巧华美，琼花碧草，小桥流水，仿佛贵族的度假别墅；海姆神殿或者托姆建成堡垒形状，居住在其中的牧师，除了睡觉之外，几乎无时无刻不重甲在身，戒备森严，像是稍一松懈就会被盗贼潜入一般；兰森德尔的神殿，则习惯建成展翅的凤凰形状，用大量的彩色水晶装饰墙面；自然，还有的神殿，例如沃金或者莉尔拉的教会所在，往往金碧辉煌，珠玉耀眼，几乎让人以为来到了某位国王的王宫中。 至于他最常去的欧格玛神殿，则与图书馆无异，外形看起来像是本翻开的书页，里面则被无数书架塞得满满当当，走进去四面张望，连墙壁都看不见，只有一排排书名。 至于莎尔神殿，他倒是第一次见到，这和正常，暗夜女神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 这是一栋很奇妙的建筑，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之所以说奇妙，乃是因为它似乎是各种矛盾的集合体，没有一个固定的形态。它既宏大又精巧，既庄严又温和，像只狡诈而善变的猛兽，在黑暗的虚无中若隐若现，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无法看到它的整体全貌，总有某些部分隐藏着；即便显露在外的部分，也是在不断变幻着形状。 秉承莎尔教会的一贯传统，黑色是建筑的最主要色调，边沿弯角之处则用紫色点缀，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色彩。黑曜石砌成的墙壁上，雕刻着各种古怪的花纹，既像是文字，又像是图像，仿佛记载着什么秘密。除花纹外，还装饰有一些怪兽的雕像，栩栩如生，宛若活物。 缥缈的音乐声自幽深处飘来，轻缓低柔，仿佛情人低语；头顶上的紫色星光闪烁着，渐渐凝聚起来，投射在地上，悄无声息地编织成了一条紫色地毯，从三位客人的脚边一直延伸到远方。在紫色地毯的尽头，黑色的神殿正门静静敞开。 “隆重的待客礼仪，”卡拉图人略略有些诧异地评价，“我从来不知道莎尔的教会如此热情好客。” “并非每个人都有这种资格。”月精灵说，“这座神殿并非凡人所建，并非凡间造物，乃是女神提取阴影网络的最深处黑暗所塑造成，建成于幽影界，然后直接搬运到此处；它受女神眷顾和祝福，乃是女神在物质界的具象化之一，唯有资格足够者，才能得到它的尊重和欢迎。” “需要什么样的资格。” “能被阴影魔网承认的资格——你和思思小姐，都得到了承认。” 卡拉图人笑了起来。 “精灵，我从来不知道你已经成为如此出色的传道者，”他讥讽着，“既然我已经被阴影魔网承认，那么接下来，我是不是应该顺理成章地申请成为你的同僚？” “我并无此意。”月精灵不动声色地踏上地毯，在前面带路，“你能被阴影魔网承认，这并非是我做出的判断，是这座神殿，或者说是女神自身；我是个巫师，巫师对扩大教会信仰并无兴趣，那是牧师的工作。” 思思跟着走上地毯。 “显然是你的女神弄错了，我可半点不通魔法，也从没打算去学。”卡拉图人说，观察周围似乎别无异状，于是也跟了上去。 地毯上光华闪烁，每踏下一步都溅起微微的紫色浪花，仿佛夜间的河边草地。穹顶上的星光汇集此处，编织成地毯，洞**的其他地方又陷入沉沉黑暗。乳白色透明的雾气从地面慢慢升起，化为一个个美丽的人类女性形态，侍立在地毯两旁，向客人弯腰致意，然后又悄然散去；她们动作优雅，显示良好的教养，而且无一例外有着长长的头发和秀美的面容，神色却带着淡淡的哀愁，眼神中一片空洞，这是幽魂，被某种力量——或许是诅咒，或许是契约——拘押于此，无法脱离。 客人们走进神殿的大门，黑暗重新笼罩。 ※※※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神殿中一个人都没有。 虽然安姆这块土地历来就不是暗夜女神的影响范围，但既然神殿都建起来了，或者说搬过来了，总应该有几个牧师才正常吧。然而伊斯塔三人走进神殿，穿过正厅，已经快走到后面的花园，一路上都没见到半个人影。 “莎尔的牧师难道都不住在神殿里么？”伊斯塔对地下邪教的独特习俗很有兴趣。 “嗯，为了保密起见，牧师都自行分散居住，除了举行祭祀典礼之外，尽可能不在神殿附近区域活动。” “祭祀典礼频繁么？” “不频繁，大概每十天一次，最重要的是月亮节——前几天才刚过。”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进了后花园。头顶上没有殿宇遮蔽，满天紫光再度撒下来；这种地底百米的洞xue中，没有半丝阳光透下，按道理任何花卉都不能生长才对；但这园中却有一种花朵——也只有这一种花朵，枝叶暗碧，多刺，花冠分五瓣，紫色半透明，呈漏斗形状，中心都结着一枚小小的珠子，隐隐发着黑色毫光。在淡紫色的草地上三三两两生长着，迎风摇摆。 思思想去折一支，却不小心被刺破了手指，她低低地哎呀了一声，就看见指尖已经渗出了点点紫色血珠。 “有毒，别动！” 月精灵警告着，伸手小心地将刺伤思思的那朵花摘了下来，分开花瓣，取出其中黑色珠子，用力捏碎，粘稠的汁液流淌下来，随后他将汁液涂在思思指尖被刺破chu。 “好疼！”思思吸着冷气，显然非常疼痛，“这是什么花？” “牧师们叫它阴影兰，”月精灵回答，“因为欺骗而不幸死亡的灵魂，在女神幽影界的失落神殿被炼成种子，从阴影魔网的最深处发芽，以背叛者的誓言灌溉成长，伤害一切靠近的人。” 他拍了拍手，残碎的花瓣便化作飞灰，消散在草丛中。 “那里，”他指着前方，伊斯塔和思思顺着望去，却只见沉沉黑暗，深邃无边，什么也看不见。“暗夜神殿没有统一的规格样式，但祈祷的所在却都是一样的，”月精灵解释说，“一间施放了深幽黑暗术的密室。 “快正午了吧。”他突然又问。 虽然奇怪一个莎尔的信徒这么关心正午做什么，伊斯塔还是默算了一下时间，给出了答案：“应该还有不到十分钟。” “好极了。” 月精灵长长呼吸，仿佛在做什么重要决定，或者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最后他在黑暗中微微笑起来。 “这边请，两位，”他说，“有件事，我们得谈谈，来自阴魂城的思思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