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轮流转

    贞元三年八月二十七，夏州。

    无定河两岸，密密麻麻的箭杆杨已经开始落叶，如一片片黄色的手掌，抚摸着西风而去。旅人们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日光斜斜，远处因为节度使大人的要求包砌城砖而搭满了脚手架的灰白色的夏州统万城城池高大而巍峨，十五丈高的永安台，在夕阳下映出金黄的色彩，阴影投在城下密密麻麻的商铺、帐幕和无数烟囱中飘散的灰黑煤烟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城南通往胜利大桥边的水泥干道两旁，无数的落叶纷杂而下，穿着橙色马甲，背后有银色条纹，写有“环卫”字样的奴工，正在用大扫把不断地清扫水泥马路两侧，而土陶烧制，刷有“爱护卫生，人人有责——随地大小便罚苦役三月”字样的垃圾箱中正发出呛人口鼻的枯枝败叶味道，和浓烈的白烟。

    年中刚刚修好的石拱胜利大桥在夏州外郭的正南，无定河上。从夏州西城的南门朝宋门内出发，拐一个弯出瓮城，再拐一个弯出月城，经过护城河上的吊桥，就进入南关关城的北门永泰门，当然现在南关关城还在施工，据永泰门城北的交警说，到年底就完全修好了。南关的南门永和门外到外郭城的西南门永安门内的地段现在是夏州地价最贵的地方，因为这是黄金商铺位，整个河曲套南地区所有的毛皮畜产，都将在这里交易。历经三轮摇号，现在申请购买北华毛皮交易广场商铺的号数已经累积到两万三千多个，而第三期预计放出的楼花，不过四百个而已。

    《夏州商报》预计，由于平凉大捷的影响，北华毛皮交易广场在未来五年内业务量每年的复合增长率将达到35%，以目前二期楼花每平方丈一百贯的成交价计算，三期楼花的最低中标价开标时至少在一百到一百五十贯每平丈，而高三层，全琉璃窗，营业面积三百四十平丈号称关内道铺王的永安门内大街一号铺楼花，更是被夏州十七家地产中介行一致认为将至少以七十万贯以上的价格成交。

    尽管党项金融、粟特金融、河曲金融和大唐金融四家已经承诺以七厘七五的优惠年息提供八成三十年按揭，但有能力拿下永安门内大街一号铺的人还是屈指可数。别的不说，仅每个月四千余贯的还款额，就足以将百分之九十的竞标者排除在外了，但已经在银夏两州，横山和无定河间游牧近五十年的党项拓跋家，显然不在其列——人众近十万，又有银州刺史、静边州都督的称号，拓跋家还是有能力争一争这铺王的。

    然而，骑着自己的“夜露白”缓缓穿过热闹的有些过分的夏州街头的银州防御部落使、静边州都督府长史拓跋乾曜，并不是觉得如此十拿九稳的。

    身为平夏党项第一大族，拓跋家现任的当家家主，自然是领五千平夏子弟兵在外随同天德军节度郭德罡征战的银州刺史拓跋乾晖，而留守银州地斤泽党项人草场负责后路经营的就是老二拓跋乾曜。据说这位郭使君大人，还给平夏党项的骑兵赐名叫铁鹞子，无视了平夏轻骑只有拓跋家族兵才有老式唐铠，其他各家只有皮甲的现实。但说起“流动资金”这方面——这是拓跋家入股德隆以后拓跋乾曜从郭使君派来的“财务总监”那里学来的新名词，这样的词汇还有很多——拓跋家反而不占优势。

    别的不说，野利家、破丑家、细封家、房当家，还有粟特人的康、石、何、米诸家，以及回鹘人的几家代理，河东、关中、陇右的柳、王、裴、元诸大族，甚至魏博、天平、成德、振武诸镇的办事处，都在摇号竞拍的序列里，这些人别的不说，一次甩出十五万贯首付拿下一号铺的能力都是实打实的。

    更为微妙的是，一号铺的拍卖，已经隐隐成为天德军内几方势力主导未来节镇走向的一个象征性事件。长安方面已经隐隐传来消息，由于平凉大捷的战果巨大，郭德罡可能要晋封检校工部尚书，封侯，还可能要移镇陇右。如果天德军现在的兵力一拆为二，未来接任的新节度如何处理与党项、粟特诸部，乃至和德隆体系如何相处的关系，都是非常值得考虑的。尽管郭德罡接手天德军只有一年有余的时间，但由于整个节镇都是完全新建的，过去唐廷在这里的统治力度，近乎可以忽略，那么可以说，天德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德式”节镇。就算来了新任节度使，他也几乎无法cao作得了郭德罡留下的这套奇怪的体制，就像徐州、濮州、郓州和蓝田、醴泉发生的那样，无论谁来主政，都要按照德隆的这一套模式运转，要不然政令根本出不了衙署。

    所以，即便是郭德罡不再是天德军五州名义上的节帅了，拓跋家还得看在五十万股大唐技研、五十万股大唐高速和一百万股大唐矿业的面子上老老实实按照郭德罡想的来。那么眼下，大唐地产开发的夏州王牌项目能够有什么样的收获，就不仅仅是一个商业问题，已经需要拓跋乾曜上升到政治问题的高度来看待。

    仅仅一年的功夫，拓跋乾曜就已经从那个头顶剃光，周围编满辫子，油腻的皮袍子外面套着不伦不类唐人锦袍的党项酋长，变成了现在身披羊毛斗篷，一身毛呢德军制式军装，腰扎武装带，马靴铮亮的大唐军官；从住羊毛毡房，吃水把rou的塞外野人，变成了住烧“暖气”的大房子，吃蜂窝煤炉子烧出来的各式好菜的大唐命官；从大字不识一个的草原蛮夷到满嘴股价、期货、对冲等等词汇的大唐商人，这都是德隆的力量，股份制的力量，和德票的力量，也是郭德罡的力量。

    夜露白的蹄声经过白油漆分开的水泥马路，经过写着“大干快干一百天，早日完工好过年”的木板施工围挡，经过举着绿旗，向银州防御部落使认旗敬礼的交通协管员，经过夏州毛皮期货交易所门口嘈杂混乱的人群，也经过黄昏时压在夏州城头的煤烟迷雾，拓跋乾曜已经决定，明天用一个吉祥数字，七十七万贯开始叫价。

    经过节镇衙署前，他没有看到，一只信隼，直直地扑进了高墙，惊起一窝乌鸦。

    （擦，完全没感觉啊，怎么写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