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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争(四)

    穿过楼台亭阁,李鸿章猛然想起,这是自光绪登基以来第一次单独觐见,即将面对这个十七岁的小皇帝,李鸿章想不透光绪召见自己所为军机重事是何目的,就算光绪再蠢,安敢与太后叫板?

    光绪资质平庸,没有什么惊天之作,刚才在大殿上挥舞孙毓汶的奏章,倒是有那么点九五之尊的样子,毫无疑问,这是六爷在后面仙人指路呢。

    想到鬼子六,李鸿章暗暗叹息一声。鬼子六有能耐,有人缘,在皇室之中亦可说是翘楚人才,也让李鸿章对其惺惺相惜,但奕欣少了一样最根本的东西:兵权。

    紫禁城内,银装素裹,初春的料峭之风呼呼吹过,令李鸿章禁不住打个寒颤,脑袋又缩下数寸,恨不能藏到太后赏赐的貂皮衬衣中,唉,太后——皇上——还有不甘心的六爷……

    “李中堂,到了。”

    看到小太监rou嘟嘟的脸上挂着两条青涕虫,李鸿章莞尔一笑,从袖子中取过一锭银子,低声道:“有劳小公公了,这点心意公公拿去添置一件棉袄吧!”

    “您太客气了——”

    小太监满脸堆笑,快速接过银两塞到袖中,竖起脖子叫道:“大学士、兵部尚书、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李大人到!”

    “宣!”

    李鸿章听得光绪变声期特有的嗓音,疾步进入御书房,房内温暖如春,檀香袅袅,只有李鸿藻与两名小太监侍奉光绪左右,一向与自己不和的翁同龢并未在房内,想来是光绪有意为之。李鸿章打打衣袖,伏地拜曰:“臣李鸿章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光绪放下手中的奏折,看到对着自己的红宝石帽顶,朗声道:“爱卿平身!”

    “谢皇上。”

    李鸿章低首站在一旁,光绪吩咐道:“给二位李大人赐坐。”

    小太监搬来两张圆凳,二李谢恩后欠着身子坐在凳子上。光绪道:“渐浦公为国cao劳久居外镇,考核民情,综览世事,深知社会积弊,洞悉民间疾苦。现如今国家疲顿,列强环伺,朕前日召见在朝中为官的部分洋人,谋求强国之道,西人郝波利言道,中华之弱,在于死守一个农字,今日海运发达,乃列强并争之世,我国亏就亏在一个农字上。”

    “郝波利给朕举了个例子,现下不列颠国本土人口不过两千万,从事农耕、畜牧者不足一半民众,其余皆从事商业、治病、教书、工业等,故才铸就一个强大的不列颠国。朕在想,若是只有一半的国民种地,那怎么可能保证粮食的自足?莫非全部靠向外掠夺?郝波利又言,在其家中有一农场,六百余亩田地,只需三十人种植,有机器名曰翻犁、播种、收割,一人cao作可顶十余人。听到这里,朕感慨万千啊,若是大清能有如此机器,何愁国家不强?”

    光绪说完将目光锁定李鸿章,李鸿章认真地谛听光绪的每一句话,见光绪看向自己,想来是要自己发表意见,李鸿章拱手道:“据臣所知,洋人之器械非一厂所为。比如火器,枪管加工、磨圆、淬火等等工艺需要二十余道,至少要五家作坊。臣试着在天津创办枪械所,却始终无法造出与洋人相同的火器,一是我朝技工缺乏,导致技艺不精,二是制造机器全部仰仗进口,受洋人牵制。依老臣之见,洋务之事,总以持重为好。”

    光绪点点头,赞道:“渐浦公不愧是老成谋国之人,若是朕下诏谕令革新如何?”

    李鸿章暗叹一声,尚未回话,李鸿藻插嘴道:“天下熙熙,无利而不往。皇上有些急躁了。”

    李鸿章将目光看向光绪。光绪沉默片刻道:“朕心急啊!各地皆报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真当朕是个小孩子好哄的吗?立国之道,总以自强为本,不可一味仰赖他人。朕昨日翻出先皇在时琉球国所上的纳贡奏疏,为何琉球国近数十年未曾进贡?”

    李鸿章心底咯噔一下,琉球被倭人吞灭已有九载,当日北洋尚未成师,台湾亦屡遭倭寇侵犯,现如今皇上翻出旧账,莫非是想挟东南之威再打一仗?虽说倭国国弱,但其是英美的盟友,若是向其开战,那——

    李鸿章斟词酌句地道:“皇上亲政时日尚短,琉球自五年被倭人吞灭,已纳入倭人领土。倭人野蛮凶横,嗜杀恶毒,且与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等列强交好。”

    “砰”的一声,光绪拍案而起,惊得李鸿章与李鸿藻连忙都站起身来。光绪怒道,“此蕞尔小国安敢如此放肆!琉球自古皆是中华之藩属,他凭何夺取?”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二李连连劝解。

    李鸿章道:“皇上有所不知,倭国得英美相助,练得新军数十万,且新建水师亦强悍异常,我朝当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光绪心底忍不住冷笑几声,坐下道,“你们且都坐下,罢了,琉球水远,得之无用,但倭人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皇上圣明!”

    李鸿章生怕光绪一时气血上涌,妄开战端,现如今大清的状况他比谁都清楚,撑个门户马马虎虎,若是与他国开战,必然大清将败得一塌糊涂。因为李鸿章知道,亚洲各国都是列强眼前的肥rou,饿的时候就扑上来咬上一口,与大清的锦绣河山相比,倭国不过是个骨头而已,甚至比茅坑中的石头还要硬些,却熬不出骨头汤。

    李鸿章劝道:“皇上,我朝疆域庞大,东西南北皆须防备,虽然此次刘巡抚在南方打了胜仗,但洋人绝不会就此罢手。我朝当励精图治,苦练精兵,不可轻易与敌开战,不然国力无法支撑,反而累及国本。”

    光绪的鹅蛋脸有些绯红,想来是心情激动所致,阴沉着脸道:“朕也非喜好用兵之人,不过今日大清之局面,朕难辞其咎。想渐浦公当年扫荡洪杨,讨平捻贼,何等英武。现如今大清前狼后虎,皆是无穷之患,连小小的倭夷都敢欺凌我朝,朕心不甘啊!想将来,朕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光绪这话有些重了,骂自己便是骂天下臣工,李鸿章忙再次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颤声道:“臣不能为皇上分忧,罪该万死!”

    李鸿章的态度令光绪十分满意,上前扶起李鸿章,温言安慰道:“朕知道爱卿的忠心,日后朕还要多多仰仗与渐浦公啊!”

    “臣不敢。”

    李鸿藻对李鸿章的态度有些气恼,皇上屈尊于你,竟还是这般不冷不热。

    光绪却笑道:“朕知爱卿为太后修园子一事煞费苦心,北洋水师成军数载,久为添置军舰,朕想为爱卿添一助力,如何?”

    李鸿章心生诧异,“还请皇上指点迷津。”

    光绪走到书架出取过大清地舆图,“爱卿且来与朕一起看。”光绪将地图铺到书案上,指着近海道,“南疆海域广阔,四周为列强所占,以往南洋水师尚未建军之前,列强便群起反对,亦曾受过法人围堵。朕与其他臣工商议,只有强大北洋,拱卫京师,方能立不败之地。”

    李鸿章心下底老大安慰,连连点头。

    光绪道:“朕闻刘摩所帅南洋水师中有巨舰一艘,火力凶猛,如同小山一般,可与北洋主舰镇远相匹敌。朕一直在想,与其让刘摩孤守此舰,势单力薄,无法控制南洋之局,不若将此舰调入北洋,壮大北疆水师,震慑四周宵小,渐浦公以为如何?”

    李鸿章眉毛翘起,旋即又保持平静,“据臣所知,此舰名曰‘荡潮’,乃是南洋弃民所建之兰芳国海军军舰,并非归南洋水师所有,只是临时在东南援助,只怕刘巡抚有心无力。”

    光绪摆摆手笑道:“爱卿有所不知,兰芳已经上了国书,请求我朝予以认可,并自认为大清藩属,此事有何不可?”

    “竟有此事?”李鸿章咂嘴道,“定是我朝威名远播,引得弃民归附,皇上圣明。”

    “那军舰之事,爱卿可有意见?”

    “臣无异议!”

    “好!”光绪击掌赞道,“若是此舰归属北洋,定能称雄于列强,朕这就拟旨!”

    ……

    李鸿章从御书房中出来,站在白玉石台阶上长长地舒一口气,又反过双手轻轻捶了捶腰腿。

    几名宫里的小苏拉路过,手中捧着一些戏服,见到李鸿章纷纷招呼,李鸿章心底纳闷,又不好拦下询问,快步离去。忽又听得海子那边传来阵阵悠扬的乐声,轻声询问边上一名值守的侍卫:“那边是什么人,为何在宫内喧哗?”

    侍卫回答道:“中堂大人有所不知,那是皇上专门点的名武生孙三儿和他的戏班,正在怀仁堂,演习新戏,是准备送到承德去。”

    承德?太后那里?

    看来皇上是不想让太后回来了。李鸿章皱皱眉头,也不答话,快步离去。这时,五凤楼那边,太庙前御柏上的鸟儿,不知道为何突然惊起,蓦地飞鸣起来,绕着太庙屋顶和御柏林叽叽喳喳地叫了一阵,才逐渐安静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