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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争(三)

    奕欣摇摇太师椅,神态悠闲,光绪在一旁心急如焚,偏偏奕欣不急不慢,过了良久方才叹道:“皇上虽登基十余载,但国祚不兴,举步维艰,内外掣肘,陛下可曾想过,西面所倚仗的是谁?”

    满朝文武、宗社亲王,能将话说到这地步的也只有奕欣一人,即便光绪的亲爹奕譞亦不敢言,若是其他汉臣,只怕早已被光绪斥退。

    光绪也一直把奕欣当做是自己的帝师,自从西太后前往承德,光绪隔三差五地便往恭亲王府跑,不止一次请奕欣出来主持大局,均被奕欣拒绝。因为奕欣知道,如实自己再次走到前台,必然不得善终,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呢。

    光绪数出一批慈禧倚重的大臣,奕欣一一否定。奕欣道:“皇上,自古为上者,手中无兵权必然受压。孙毓汶、张之万等辈,不过走狗土鸡,徐桐、王文韶等辈,不过穷首埋经,西面最大的支柱,乃是李鸿章。”

    光绪默默地点点头。

    奕欣看向暖亭中的灯笼,上面绣的是黑脸的尉迟恭和红脸的秦琼,奕欣指着灯笼道:“皇上,你且来看这个灯笼,灯笼上绣的是什么?”

    光绪抬眼看去,这两位门神他倒认识,笑道:“尉迟敬德与秦叔宝,六叔,这种小事难不倒我。”

    奕欣嘿嘿一笑道:“皇上天资聪颖,才智过人,自不必说。微臣就照着这个灯笼给皇上说个故事吧!”

    又是说故事?光绪打起精神,因为每次遇到难题时,奕欣都是用古事寓今,对其裨益莫大。

    奕欣娓娓道来:“当年李世民要先下手为强,抢在建成元吉二人谋害其之前动手,但在那个时候天下已经太平,李世民兄弟三人皆没有兵权,长安附近的重兵都被李靖掌控。李靖此人虽是山匪出身,却颇具忠心,一心为国为民,所以李渊才放心把兵权交给他。李世民派长孙无忌密会李靖,承诺只要他登上皇位,即便封李靖为王亦可,你想啊,长孙无忌那张嘴是出了名的‘铁嘴铜牙’,李靖却始终不为所动,不过他表明了一个态度,若是长安皇子间有事,李靖必定保持沉默,两不相帮。”

    “李世民为难啊,即便手里有十八学士、瓦岗寨出来的英雄,却苦无兵勇,而太子却掌控着万余禁军,如何与之为敌?这时杜如晦出主意,在玄武门设伏,截杀建成元吉,而房玄龄呢,把玄武门的守将常何十八代祖宗摸了个遍,晚上在那个小妾的床上睡觉都弄得一清二楚。长孙无忌再次出马,一个小小的常何不过是个四品武官,被长孙无忌威逼利诱之后彻底倒向了李世民,这才有了后来的‘贞观盛世’。”

    “皇上,不论做任何事,必须先沉住气,探明事由之根本,不论高处还是地处,都要明察秋毫。李靖不点头,李世民就不能做任何事,但人家抱的公心,图的是个名,否则李家王朝也有说不准的时候。而常何呢,小人一个,图的是个利,但小人自有小人的用处,也不能忽视。”

    奕欣的一席话说得光绪醍醐灌顶,仿佛又见到光明在向自己招手,“六叔所言极是,但朕也怕李鸿章一家独大,尾大不掉。”

    奕欣摆摆手道:“李鸿章若反,举手投足而已,人啊,年纪大了,不过就图个名声罢了。”奕欣不经意地又加了一句,“听说李鸿章之父丧后无谥,皇上留意些。微臣累了,该歇息了!”说完站起身拱拱手,便快步离去。

    光绪一人留在暖亭中,躺在貂皮椅上盯着灯笼直到深夜。

    ……

    李鸿章之父名曰李文安,曾任刑部司郎中、记名御史,此人性格内向,资质中下,政治无功,且早早去世,临死时不过从三品的文官,而李鸿章也不过三十余岁,尚未发迹。按清制,丧后能封谥号的必须是一品以上官员,一品以下官员除非特旨,例不授谥,李文安未得谥号合乎常理。

    三日后的早朝,张之万等人仍欲对刘摩之事纠缠不清,光绪突然下旨,言李鸿章公忠体国,劳苦功高,实为国之柱石,民之所依,特封李鸿章长子李经方为天津粮道,授李鸿章之父李文安为紫光阁学士,特赐谥号“文端”。

    文端,通常赐予理学家和为人方正的大臣。李文安已经逝去三十多年,现在给光绪给翻了出来,很明显的意思,皇上想要拉拢李鸿章。

    李鸿章虽说是慈禧的死党,手握兵符,权倾朝野,自前几年左宗棠去世之后,在满朝文武中,无论是从地位、资历、功业、名望和实力等任何一方面来看,都没有人可以同他匹敌。但凭借数十年宦海生活的经验,他深深知道“居高思危、伴君如伴虎”和明哲保身的道理,小心谨慎地自处于满汉大臣和慈禧光绪母子之间,对慈禧和光绪都始终采取着同样竭忠尽诚、毕恭毕敬的态度,即便此刻大权在彼不在此,依然极力做出一种忠顺的样子,丝毫也不流露一点怠慢浮躁的神态。

    听完光绪的圣旨,李鸿章禁不住苦笑一声,皇上这不是在赏他,而是把他往火炉上赶啊!急忙忙出列道:“启奏皇上,家父去世已有三十余载,不再适宜追封,臣代家父谢主隆恩,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否则微臣万死不得其咎。”

    光绪丝毫不顾及保后派一干重臣杀人的眼光,朗声道:“爱卿乃是四朝股肱,国家重镇,此时当得,朕已命翰林院丁正孚、尤启宝二人前往安徽,为你父修建功德碑,爱卿平身吧!”

    得了,不受也得受,皇上坐在“正大光明”匾下面光明正大地拍起重臣的马屁,若是列祖列宗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李鸿章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心底还有有些激动的,难得皇上能够照顾到李家,唉,但不知太后那边又如何说。

    孙毓汶怒气冲冲地步出朝班,略作拱手板着脸道:“臣对此事颇有异议。”

    光绪忍不住偷笑,巴不得你们窝里哄,问道:“爱卿尽可奏来。”

    孙毓汶指着李鸿章道:“李大人之父,当年不过只做到记名御史,实则是刀笔小吏一名,专司牢狱,政绩无功,如何上得台面?若是此例一开,那我朝当有多少官员受得谥号?”

    孙毓汶此言一出,不单单李鸿章变了脸色,王文韶、徐桐等人亦是面色不虞,这个孙毓汶,仗着太后宠信,说话也太放肆了。张之万在一旁连连使眼色,不料孙毓汶仍旧怒目以对光绪,而光绪、翁同龢等人早已乐开了花。

    光绪将一手搭在龙案上,面带微笑道:“爱卿所言差矣,朕意已决,不必多言!”

    身旁的太监高声叫道:“有本奏来,无本退朝!”

    “哼!”孙毓汶猛甩衣袖,踏步而去,不料却将袖子中弹劾刘摩的奏章给甩在地上,丝毫没有觉察。

    张之万正待上前捡起,光绪蓦地喝道:“张之万,你做什么?”

    张之万猛地一哆嗦,忙拱手道:“臣膝盖有些疼痛,弯下腰好似能舒服些。”

    光绪朗声一笑,“爱卿忧国忧民,不想也得了老寒腿,且回家休养休养,朕自会赏下些宫廷御药。”

    “臣谢主隆恩!”

    光绪使个眼色,小太监快步取过奏章递到光绪手中,光绪举起来边摇边道:“身为军机大臣、兵部侍郎,居心狡狯,狂谬自大。”随着刷拉拉一声响,光绪将奏章扔到百官面前,在地上摊成一堆,“徐桐,你身为大学士,熟读经书,通达礼律,朕问你,该如何处置?”

    “这个——”徐桐为难地步出朝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他,额头上禁不住冒出汗来,支吾了片刻也未曾说个理所然来。

    幸灾乐祸的翁同龢使个眼色,曾被孙毓汶当朝掌嘴的小章京快步出列道:“微臣以为,孙毓汶忤逆朝堂,胆大妄为,众目昭彰,我朝家法相承,纲纪甚严,应当有犯必惩,还请皇上明示。”数名官员出列附和。

    朕想抓,可是西边同意吗?

    光绪苦笑一声,脸色阴沉道:“徐爱卿,你携此奏章前往承德请示太后,就说朕遵从太后懿旨,太后说如何办就如何办,退朝!”

    “退朝——”

    李鸿章与众大臣步出大殿,正待向众人解释一番,一名小太监匆匆跑过来叫道:“李中堂,圣上有旨,着李中堂御书房觐见,有军机重事商议。”

    军机重事?李鸿章苦笑着摇摇头,与众人拱手道别之后,随小太监而去。

    徐桐与张之万联袂直奔孙府,孙毓汶在家中摆下酒宴,徐桐连骂孙毓汶糊涂,这是光绪明摆着的阳谋,为何偏偏还要上套?

    孙毓汶阴笑道:“你们真以为我是鲁莽之人?若是我不出面,那边还不知道会耍出多少幺蛾子。我猜测,这次又是鬼子六给小皇帝出的馊主意,他李鸿章也不是笨蛋,敢跟咱们这边撇清关系,就算咱们扳不倒他,咱们身后还有太后她老人家做主呢!我这是给李鸿章提个醒,天塌下来太后顶着!来,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