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自古情伤人
云生殿前,梨林前十尺,半空云端上二人,宫前地面上二人。 一司命,一月老。一书生,一扶苏。 这四人,两两容貌相同,如同镜像一般。 “你还有力气说这话,不够疼么?” 空中的司命搂紧了扶苏,冷面带着他往云生殿飞去,仿若全然没看见地面上这二人。他怀中的月老,一袭红衫,面上竟全是冷汗。 “疼也与你无关,你……放开。” 虚弱的人仍在挣扎着,司命干脆用力将他往怀中一带,不理他径自朝殿前飞去。 扶苏盯着那二人,这场景……太过熟悉。眼见那二人飞进了殿内,他心中狠狠一刺,盯着柳止生眼神锐利,手上也加重了力道。 这瘦骨如梅的人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柳止生堪堪稳住身体,只觉得扣住他腕的手还在颤抖。 “你倒是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眼下是一副全然不信任的模样,那张艳丽的面色也沉了下去。 前一秒还和他说这一切都是假象,却没想到后一秒就出现了这幅场景……一个幻境中怎么会同时出现两个幻像,这岂不是自拆墙脚! “司命刚死,你就出现了。时机未免也太准。”扶苏向前逼近一步:“书生,你还想骗我?” 他也不知为何,心中忽的窜起一股火来。 司命被斩仙决劈死之时的触感还留在他的手上,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书生,但从未像此刻一样浓烈。 梨花四散,甜腻的花香在风中荡漾开来。闻着那熟悉的香味,扶苏的心中愤怒与疼痛参半。 “我没骗你,你冷静下来。” 柳止生心下一沉,这样的扶苏太陌生。他被逼得后退一步,对面的人浑身压抑着痛苦和愤怒,这幻境才刚开始,却已经戳到了他的心结。 “冷静?我如何冷静!你就是司命对不对,你说话,告诉我你没死!” 扶苏沉沉地、用力地抛下话,紧紧盯着书生,步步逼近。 他的尾音都在微微颤抖,语气不知为何竟如此激动。 “你……” 柳止生被逼着退了两步,他目色一沉止住脚,突然伸手扯过扶苏的左臂,将他整个人扯入怀中。扶苏水目一睁,措不及防失去平衡撞上了书生的胸膛,他欲挣扎却被牢牢按住了头。 “你做什么!” “冷静点,”书生按住他的后脑,在他耳边低声:“既然我这张脸骗不了你,幻境又怎会善罢甘休。你看不出来么?现下是你与司命的记忆走马灯,仍然是假象罢了!扶苏!” 近在咫尺的声音,那么低沉熟悉,还带着一丝焦急。扶苏愣了神,手上的动作顿时僵住。 他被书生用力锁在怀中,脸贴着他的脖颈,耳边是他温热的呼吸。他挣扎不得,那怀抱很紧,扑面而来全是书生的气息,甜腻的梨花香气顿时被冲淡了。 他愣住眼角一颤,那耳廓却渐渐红了。 假象,又是假象! 刚才的场景他是看到了的,那么熟悉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他和司命的记忆!只不过司命一出场,他便被夺去了所有神智罢了。 “你明明看得出,我没有仙力,也不是仙身。这一出戏也定然是布界的人算好了的,他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将我错认成司命!” 柳止生继续靠在他耳边说道。明明是和司命一样的音色,却字字句句都在否认。 扶苏突然心中涌上一股nongnong的悲戚。僵住的手竟不知何时忍不住搭在了书生的手臂上,狠狠一掐。 “……你,当真不是司命?若你骗我……我定然不会原谅你。“ 书生沉默,按着扶苏的手一僵,松开了些:“当真、不是。” 他说这话时,声音极低,却认真的很。 二人间,是一阵长的可怕的沉默。 “我知道了,放开我。” 扶苏水眸一暗,声音低了去。他推开书生,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云生殿的宫门并未合上,幻境中的司命抱着月老进了殿之后,里头的仙童还惊叫了一声。 扶苏被书生那句话冷了心,他眯着有些发红的剪水眸,声色低哑地开口:“走吧,去打破幻境。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戳人痛处。” 他走在了书生面前,白衣在风中微掀。许久不见他红衫的模样,只觉得这样的他太过素雅,也太过瘦削。 柳止生在原地顿了一顿,目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抚上被扶苏用力掐过的手臂,只觉得那儿似乎还带着他的悲怒。 “确实不能原谅。” 他低低一句,随即抬脚跟上了扶苏。 多久没来云生殿了。 宫门的花纹还是那样繁复。 扶苏径自走了进去,被司命勒令守门的仙童并未阻拦。 幻境中的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二人。穿行在自己的记忆中,那感觉着实难以言喻。 司命正把“他”小心地放在软塌上,拿了软帕细细地擦拭着“他”额上的冷汗。他的动作小心轻柔,一贯冷淡的面上,那眉头竟皱着,透露出忧虑来。 软塌上的人红衫都被压得皱起,他蜷缩着身体,死死咬牙压抑住呻吟。面色苍白,虚汗重重,整个人都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狼狈。 扶苏站在他二人面前看着,手指扣紧。他知道榻上的人有多痛,也顿时知道了这是哪一段记忆。 一百年前的那一个满月,天帝破例举行了一年中第二个蟠桃宴,他疼得死去活来,被司命强掳到云生宫。 也正是在那一天,司命同他许下了凡人才会许的誓言。 “真是会挑,偏生是这一段。” 柳止生进来的时候,只看见扶苏定定地站在榻前低喃,背对着他看不清神色。 榻上的人已陷入了半昏迷。而司命面色冰冷,捏住软帕的手青筋暴起。他抚上那人的额头,喝了一口仙药,俯下身将唇贴紧了他。一口一口把药渡进他的喉里。 扶苏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彼时他昏迷不醒,只知道有人把什么苦涩的药灌进他口里,却全然不知是用的这种方式。 他面上微热,心中太复杂说不出什么滋味。越看着这样温柔仔细的司命心中便越空荡,仿佛那儿破了个洞,风嗖嗖地在里头刮着。
柳止生紧盯着扶苏的侧脸,他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恍惚。 幻境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用假象不知不觉摄人心魄,不断攻击最薄弱的地方,化心成魔。 那厢司命一点点和昏过去的人唇贴唇渡完了一碗药,而后直起身低头凝视着他。 扶苏一直在边上沉默地看着,良久,直到司命张口他才也启了唇,二人的声音融在了一块儿。 “月老扶苏,从今起,我司命护你永生永世。” 柳止生愣住,扶苏低低地笑了一声,眼中却是苦涩:“这句话果然是他说的,我还以为是我疼晕了做梦,胡思乱想。” 历任月老都有心痛之疾。每到十五月越圆满,心口便疼得越厉害,好似剥皮抽骨,求死不能。 月老一族承担着六界的姻缘,天帝自然不能放任其拥有如此大的权利,于是抽去其红线保管在自己手里。因着月老的原身便是那一根红线,红线是心,象征圆满之意,于是每个花好月圆的十五,不再圆满的扶苏必疼得冷汗四起。 这事,六界鲜有人知,司命却不知为何竟知道,把他抓进了云生宫强硬地照料着。 早在那日之前,他便是知道司命喜欢他的,然他畏惧那份感情,千方百计地躲着司命。这句承诺,他虽昏迷却还是把它听进了心里,不过不确定是不是他疼晕了头,妄想出来的。 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喜欢他。 “……你还好么。” 柳止生看着扶苏。他站在扶苏身后,低头便可以瞥见他微微颤抖的手。 尽管胸前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扶苏却面上一笑,抬起头来,朝四壁清声一句:“不论你是何方神圣,窥探别人的记忆、太差劲。我劝你最好停手,因为扶苏,绝不是贪恋过去之人。” 他方才终于想明白。与其深陷过去,不如着眼将来。如果他妥协了,那死了的司命便再也活不过来了。 他的话音在殿内刚刚荡开,场景忽得模糊,榻前的那二人身形一闪,竟如风烟一样散去。平底突然起了一阵凉风,柳止生下意识锁住了扶苏的身影,他正抬手轻轻捂在胸口,墨发白衫,如同一幅孤清的画。 眼前场景一变,风烟散尽,他二人已经来到了云生宫前。 那里宾客满座,仙曲动听,有身披喜袍的二人缓缓而出,女的娇俏,男的沉静。随着一声“新人到!”的呼喊,宫门前霎时间红霞漫天,满堂宾客起身祝贺。 而后有略带威严的声音一出道了句“众仙”,场上喧闹声顿时消散。 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可不是……司命死的那时候? 柳止生周身气压顿时冷了下来。扶苏捂着胸口的手指扣紧了衣襟,他微微眯了眼,面上的笑意却加深。 眼前的又一幕幻像来得更加深刻,和走马灯似的在二人面前展现开来。 天帝警告众仙,“他”突然出现扰乱婚礼,司命揽着他飞上了云升殿檐,而后他低头将他…… “真厉害,”扶苏目不转睛地盯着幻像看,轻笑一声:“让我眼睁睁看着司命再死上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