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司命换书生
天帝并没有夺取扶苏的仙力,因此他轻瞥一眼,便能看穿来人的原身。 叩响宫门的,是凡人,还是一名文弱书生。但殷红宫门边,耀目曦和下,来人青衫一袭,衣袂飘飘,凤眸星目端的是器宇轩昂,同凡人常说的“手无缚鸡之力”相差甚远。 扶苏的视线在书生清俊的面容上顿了一顿,双目一眯,随即低敛收回。 “来者何人,为何而来?” 浮生见着书生那与司命并不十分相像的面容,眼中闪过失望,挡在门口提声询问。书生面容沉静,淡淡回答:“在下柳止生,为求月老下凡而来。” 那声音清冷,与散了仙魂的司命当真有八分相像。而那冷淡的语气和姿态,若非是司命已被抽了仙骨,当真让人怀疑是不是他幻化而成。榻上红衫人听着书生的声音,搭着烟斗纤指微微一顿。 浮生皱眉,问道:“你一介凡人,是如何到得九天?” “受修道高人指点,得以入九天。” 那书生的语气不卑不亢,神情淡然。他负手立在宫门前,下颌微抬,青袖微垂,并无一分酸儒气质,那似乎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反倒令人只觉那姿态,出尘若仙。 什么样的高人能让文弱的凡人轻易上得九天? 浮生怀疑地打量着柳止生,正欲开口询问,殿内却传来懒懒一声,榻上的人抬手,撑住右边脸颊。 “书生,你和司命是什么关系。” 青衫书生闻言,抬眸定定望进殿内。红鸾殿内,那散散披着红衫的人就这么倚着,左手勾着通透玉白的烟斗,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摊开在榻上的姻缘簿。他闲闲吐一口缭长的轻烟,红衫墨发在满殿缭绕的白烟中愈发显得慵懒随意。 浮生听得那人如此一问,面色微愕,他连忙盯紧了书生。却见那书生面不改色,盯着殿内沉默半晌,淡声道:“在下,是司命仙君于轮回人世时,留下的一魄。” 浮生霎时惊愕地震住,转身朝殿内看去。殿内翻书声乍然止住,兀然一阵沉默,榻上的仙君只手紧握烟斗,面庞隐在白烟中看不清神色。良久,他才薄唇微启:“浮生,让他进来。” 那声音透过层层缭绕的轻烟,竟听着有些喑哑。 浮生僵着身侧边一让,唤作柳止生的书生绕开他,抬脚不缓不急地进了红鸾殿。 “浮生在外守着。” 殿内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味,白烟拂面,略有湿气。柳止生来到榻前,月老扶苏还倚靠在上边,一双凉目扬起,看着他,隔着雾目色晦暗不明。 “方才你所说的,再说一遍如何?” “在下,是司命仙君于轮回人世时,留下的一魄。” 柳止生平静地重复一遍,对面扶苏放下水色烟斗,红袖一抬拂去面前的轻烟。青丝垂散,缠绵榻上,红衫肩头微滑,玉指颊边轻撑。 他抬眼,一双剪水似的长眸定定地锁住他,柳止生看着那双眸子,一时间竟觉移不开视线。 方才他在殿外就这么站着,堪堪一眼,饶是白雾中看不清那人神色,也晓得那定是上天入地再无人能比的绝色。 现下他在榻前,隔得那么近,看着他略微憔悴却凉薄坚忍的模样,只觉那人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如此吸引。 “你可知司命已经死了?” 扶苏盯着柳止生,目色蓦地划过锐利。 柳止生神色不变,说道:“‘死’是凡人的说法,死后还有轮回。司命仙君受了斩仙诀,仙身已毁仙魂已散,再无轮回,已经消失了。” 他这话说的平静,扶苏瞳仁一缩,袖中手掌蓦地紧握。 三月殿中沉沦,尽管他真真正正看到司命就在他面前消散,他还是无论如何不想承认那人是消失了,是没了,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只当是司命去了地府一遭,再久他也不过等几个轮回罢了。 悲戚一闪而过,他抿起了唇,目色一冷,死死盯着柳止生良久不语。书生负手与他对视,那双凤眸清冷,平静的目色像极了司命。 “那为何你还在?若没猜错,你该是司命下凡历天劫时留下的,既然是他一魄,在斩仙诀下也该消散才是。” “这正是在下找寻月老的原因,”柳止生一顿:“斩仙诀过不久便会寻到我这一魄,为了活着,在下需要月老的帮助。月老难道不想再见到司命仙君么?答应小生这一事相求,二人便能再次相聚。” 红鸾殿朱砂桂的香气越发浓郁,一圈一圈如涟漪般荡漾开来。榻上的扶苏盯着书生不语,后者一副坦然淡定的神色,似乎笃定了他会答应。而半晌,扶苏往后一倚,重新拿起了水烟。 “呵,有趣的书生。”那人低掀眼帘,瞥他一眼:“‘月老’?你可知多久没人这么唤我了。” “你?” 柳止生眉头一皱,扶苏缓缓吸了一口水烟,启唇。 “拒。” “为何?” 书生忍不住上前一步,俯身盯着他。 “九天已经没有月老了。” 那人低声一笑,长吸一口水烟缓缓吐出。 “长生殿里无月老,红鸾殿内有扶苏。书生,你找的是哪个?” 他说这话时抬头,不似方才冷冷面色,目中掩去感情,弯唇散散一笑。柳止生看得一愣,随即双目微眯,面色一沉。 “在下找长生殿月老,昔日恋慕云生宫司命之人。” “司命已去,月老也不再有。”扶苏笑意一顿,淡了语气:“浮生,送客。” 柳止生未料到是这样的结果,眉峰蹙着,大踏步拦在软塌面前。扶苏挑眉懒懒瞥他一眼,他却忽的俯身低头,霎时与扶苏贴的极近,鼻尖几乎便要相触。
“大胆凡人!” 浮生匆匆进殿见着这一幕立即放声大喝,书生却罔若未闻,竟抬手,捏住了月老的下颌。 “你不信我?为何。” 那年鹊桥相会,牛郎同织女缠绵相依。有位仙君,一向清冷不羡情爱,却生生费尽百年修为,瞒过王母借来鹊桥,架在了长生殿与云生殿之间。 那时他还是孤独的月老,仙君还是冷漠的司命。他揣度不出那仙君的意思,不懂他为何找他、护他、接近他,即便他看到鹊桥惊愕到愣住,即便仙君说了那样露骨的话,他还是选择了轻声拒绝。 那时的司命仙君,长眉便是这般拧着,眼中便是这般愤怒的神色,说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扶苏的下颌被修长的指尖紧捏着,被迫抬起。柳止生用了些力道,疼痛细微地传来。 他身为司命的一魄,自然知晓司命是什么样的人,皱眉揣度着兴许他这般动作能让扶苏回心转意。 浮生怒喝一声,抬手就要施下仙咒,扶苏却猛然拂袖,将他的动作生生定住。 脖颈被迫扬起,红衫滑下肩头。只手撑在榻上,只手截住抬起他下颌的手腕。 月老何时因为凡人如此狼狈过? 他却只盯着书生,静静地弯了软唇。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对司命说的话,一字不落。 “因为,如若真是这样,你便会吻我。” 柳止生蓦地一僵,捏着扶苏下颌的手骤然松开。手腕被扶苏截住,白瓷似的指搭在腕上意外地用力,他退不开只能保持着鼻尖相贴的姿势。那人启唇,气息洒在他脸上,万分灼热。 “你……” 书生微愕,对面的人竟贴的更近了些,细长眉目,眼角水色潋滟。他说不清他眼中的是悲意还是什么,只觉忽的心中一痛,呼吸便连着滞住了。 “你只是一魄,定然不记得了吧?可见你终究不是他。”扶苏松手,长叹了口气,淡声道:“你走吧。我拒你是因为我知道救不了他。如若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能让他回来,扶苏,万死不辞。” 说罢,他抬手解了浮生的仙禁,拉上滑下的衣衫,敛目靠着再不说一句话。浮生一得到自由便立即转向柳止生,压下怒意,面无表情做出送客的手势。 柳止生站在原地,青衫下手握拳松了又紧。浮生不耐地上前推他,却被他以袖挥开。他盯着扶苏的脸,沉了声,一字一句说道:“六界繁华,百世轮回,只愿与卿、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