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生死福祸相伏倚1
赤火历十六年,炎武皇帝十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宛都。 还有十天就是新年了。 正午,雪在风的帮助下肆虐着整个都城,连天色都变得有些黯淡。 京城外的一座小山上,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门帘一卷,下来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身穿青色便装,但那股长居高位的威严气势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只见他大踏步地走着,虎虎生威,没走几步已远离马车夫的视线,刹那间他的脚步变得更快,先是几下飞奔,接着就已如同飞燕一般急掠而行,眨眼间已到了山顶。山顶上早有一个披着黑袍的人昂然挺立着,地上的积雪已经没到了膝盖,袍子上也盖了厚厚一层。 那中年男子见了黑袍人立马跪下道:“尊上,本……我遇上点意外耽搁了些时间,累尊上久候,罪该万死。” 那黑袍人一动不动,仿佛已成了雕塑。 “尊上,宫中耳目众多,行事不便,一切痕迹都有人汇报给陛下;而城中,诸多同堂之人,各怀心思,也多有顾忌;因此趁着风雪,我选了这里,还请尊上原谅。” “不必解释。说吧,什么事。” “绝杀局已布。路上的意外也与此有关。” “噢?” “潜龙有意出击。” “这是你第一次布局。” “是的。” “那就当练练手吧。不必在意结果。” “尊上,你的意思是我的局还有错漏?” “目前看没有。但卦象显示他仍有生机。” “在哪?” “天机不可泄露。自当顺天而为,即使不成你也可以再次成长,不必介怀。”黑袍人轻轻一振,那些雪已然消失,连同袍子也干透了,安慰道:“走了。我去帮你烧把火。” 中年男子站在那里苦思,直到眉毛上结的霜雪掉了下来才回了神,大不了自己也冒点风险见机行事,刹那间他又飞回山脚,然后迈着步子走了一段路坐上马车离去,更紧的风雪没多久就把那几个浅浅的脚印覆盖了。 延庆殿,东宫,太子朱承达居住之所。午后。 灯火通明,笙鼓喧天,载歌载舞,轻纱飞扬,玉肢妙曼。 朱承达睁着惺忪的眼,半躺着喝酒,衣襟早已湿透,举起的杯子都对不准嘴巴,又倒在了脸面、脖颈诸处。 一个身穿月色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大踏步走来,外面罩着一件黑色披风,宽大的兜帽整齐对称地贴在他的后背上,相貌俊伟,皮肤细腻恍若鸡子。殿外的飞雪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放佛他刚才就在殿内。 看见的人都纷纷起身准备下跪正酝酿着礼貌的问话,一股寒意已经扑面而来,让他们停止了思考,更不用说还有完整的话能说出口。片刻间,偌大的宫殿陷入了一片寂静,大臣内侍宫女歌姬都发现自己不仅不能说话连身体也不能动了。 “怎么停下了?你们继续跳啊!奏乐奏乐!” “让本宫开心了,重重有赏!” 朱承达还是察觉到了异样,强睁开眼看了一下,笑道:“原来是国师来了。” “天黑了么?国师怎么不在司天监呆着,跑到本宫这里来了。” “不过来了正好,来了可以陪本宫喝酒。” 麻衣男子嘴唇嗡嗡一开合,单手结了个手印,只见一股冰水从上落下,准确无误地浇在朱承达的头上,而那冰水似乎没有尽头,源源不断地流着。 “够了!”经冰水一刺激,朱承达哆嗦几下站了起来,刹那间冰水也消失不见。 “国师,你也来戏弄本宫么?” 麻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似乎直刺他心底。 朱承达对视了一会儿,败下阵来,吼道:“滚,你们统统给我滚!” 此时,大臣内侍宫女歌姬发现自己又能动了,但都不敢说话,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宫殿,留下了一地的靴子、帽子、乐器等等。因为那个人是国师道天行,多位中书阁大臣一同举荐的国师,深受皇帝陛下信任、也被太子殿下极为尊奉的国师。一年前他突然出现,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许是有人知道但没有说。他舌战群儒,一人单挑整个朝廷的谋断。在他的手下,没有十合之将,那些下书挑战或者暗中挑衅的高手,不论是武功还是术法都在事后夸赞他深不可测。他平时沉默寡言,几次卜卦预测也极为精准,使得那几次炎国的攻城略地大获成功而将士几无伤亡。虽然如今他只担任着司天监监正这个正五品的职位,但炎武皇帝陛下给了他一个独一无二的“国师”封号,允许他入朝不拜,奏事不名,坐而听政。 “国师,你可以说了,我听着。”朱承达恭敬地行了个礼,请道天行坐下。 “无妨。就说几句。” “太子,为何伤心?为谁伤心?谁让你伤心?” 朱承达醍醐灌顶,眼神变得犀利,躲着道天行的视线去看他的脸。那张令女人妒忌、连男人都会痴迷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是精铁铸成已经固化。 “伤心既有因,那就灭了那源头,自然就会开心。” 说完,人已经翩然离去。 “太子,冷不冷?” “擦擦,换上这件,容易感冒。” “要不要叫太医?” “歌舞还要不要继续?” “下官这就让人换上新的酒席。” 大臣内侍们跑了进来,纷纷表现着自己的才干。 “去去去,滚远些。”朱承达呵斥了一番,肃然道:“更衣。去书房。” “磨墨,本宫要上书。” 养心殿。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贵人们家里都早早地燃起了提炼过的石炭,把屋子里烘的暖洋洋的。这养心殿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皇宫里早已舍弃了那种味道难闻又冒黑烟的红烛,用的都是混了鲛人油脂的白烛,明亮耐烧而且散发着一股特别的清香,据说工部的巧匠和太医署一起研制还往里加了一些提神的料,有助于动时提神、静时安眠。现在这养心殿的屋子里都是这股味道。 而帝尊经常坐卧之处更是用了数十颗夜明珠,幽亮的珠光聚在一起,把方寸之间照得如同白昼。此时,炎武皇帝朱元正坐在这样的光下,一如既往勤奋地批改着奏章,那桌上处理掉的奏章都可以把他此时的脸都遮住。不知道是否是内侍们烧的炭火过旺的缘故,这时他只穿着件单衣,脸上时不时还有汗珠留下来。
炎武帝国已经走过了十四个年头,朝廷内外的一切流程都已经变得非常有规律。那些如山的奏章其实都已经经由中书阁合议审核并拟了数条处理意见和理由,朱元每天的批阅大多数时候也只不过把认可的部分圈出来以便他们去执行。 现任中书阁大臣总共有五位,都是老成谋国之辈,分别是: 太师中书左丞相参军国事兼太子少师苏含,字平之; 太傅中书平章军国重事兼太子少傅李文长,字子善; 领侍卫内大臣大都督府左都督同知军国事林开河,无(不喜用字); 议军国事左御史大夫兼太子少保狄远,字仁贵; 吏部尚书内阁学士中书录军国重事兼太子谕德郭茂才,字和美。 苏林狄三人都是同自己一起创立基业之人,李郭两人是这么多年考验才提拔的人,他们的意见让自己轻松了不少。打江山容易,治理难啊,自己都多少年没出过这巍巍城墙围着的宫殿了。朱元随意想着,加快了批阅的速度,想早点结束去找丽妃说说话放松放松。 忽然一份奏折让他不由地停住了,那上面没有中书阁的条陈,字迹是熟悉的不能再熟,写的内容涉及朝廷重臣,因为要避嫌和保密,上的是密奏。朱元想了一会,将它搁置一旁。接下来的几份奏折竟然也是密奏,不过说的都是不同的事,这个部的侍郎说那个部的尚书以权谋私、那个御史参某部郎中偷工减料等等,朱元都把它们放置一旁,准备让暗卫好好查一查再说。 继续看下去,又是密奏,朱元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人怎么为点小事相互攻击举报起来了。直到最后一份,都是这样的密奏。 而最后一份的密奏让他的手都颤抖起来,上面一个个日期,一个个人物,一个个数字,一清二楚,那被参人的名字,那上书人的名字,再次让他陷入了沉思,而且是痛苦的沉思。恍然间,他脑海里仿佛一道闪电划过,他把那些批好的奏章推下桌案,又拿出那些被他搁置一旁的奏章,一一摊开,边看边移动。 良久,偌大的桌案上凌乱地放着这些奏章,而朱元已经痛苦地躺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这么多年的共甘共苦,这么多年的肝胆相照,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竟然也会发生这种事。 那一幕幕艰辛,一次次生死边缘,一场场日夜谋断,一一在他面前重现。一刻钟,两刻钟,还是一个时辰,炎武皇帝朱元终于还是坚强地站了起来,龙行虎步,几下就已踏入夜幕风雪之中。 “陛下,衣服衣服。” “陛下,等等老奴,小心着凉。” 反应过来的内侍在后面跑着追赶,他们都已经忘了他们的帝尊原本是武者,身负极高的武功还有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