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年的秋天来得略微早了些,在江南难得有这样的天气。 三折捡起我脚边的书信,“师姐怎么把家信扔的到处都是?风这么大!”我笑了笑,不置可否。三折是师父新收的女孩子,同冉冉一道,学医,三折很聪明能干,事无巨细。她的到来让我觉得自己越发成了游手好闲的另类,顶着学剑的名义当着她的师姐,却又在师父出山访老友的时候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当年,我七岁,落痕是我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在京都远郊。听说父亲要把我送去江浙一带的维溪谷时,曾经好不愿意。谷药师白依,名声也曾经响彻整个大江南北,她的处所,很少有人摸得透彻。白依收徒弟,向来凭自己的喜好,我开始以为是父亲拿重金收买了白依,后来才了解到,师父那样的女子,她若是不想,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拦得住? 自那以后,我就住在维溪谷了,每年生辰都会回去过,除了生辰,别的时间都是在个山清水秀,鸟叫的都很清婉的地方生活,本来性子是个北方人固有的醇厚天然,也让这江南山水磨蚀的矫情了一些。 维溪谷四五十个师兄师妹,但真正有所建树的,只有闻人染琦。冉冉从师父那里学来很多东西,她也用工上进,再加上勤奋,医书看了一摞,独独她才没有浪费这十几年的光阴,因而师父不在的时候,谷里的大事小事都交付给冉冉,俨然一个女管家,维溪谷是医谷,虽然没有多少钱财,但也绝不是寻常医馆可以媲美的。师父每次出谷,都会叫过我和冉冉,我们两个是她一开始就手把手教授的徒弟,十二年悄然过去,对我们的脾气秉性也都拿捏的很准,师父虽然看不惯我日日慵懒,却并没有过分责备。她会对冉冉说,“琦儿,你好好照看唯溪,我过半个月就会回来。”然后再对我说,“汐儿,你好好呆在唯溪练剑,不要惹是生非。” 师父对我的要求,一向很低,所以到现在,冉冉虽然整日捣鼓医书草药,却仍然可以只用几招就制服我。 昨天冉冉抱了这几张书信,还在催我,“再过七天就是生辰了,你哥哥已经写过很多信,这江南海北的距离,你哥哥有诸事缠身,还想让他来接你不成?”我哥哥叫宁易,他自少年起就执掌起落痕山庄的诸多事务,对人总是满面春风,但是他的心思,没有人真正懂得,就连我也不例外的。 我接过书信,笑了笑,“今年本来是不打算回去的,有些疲乏,想在唯溪歇一歇,你就要赶我了。” 冉冉也笑,漏出两颗虎牙,把耳边的头发顺了顺,全然没有大我一岁的持重了,“你的无赖性子什么时候也收敛一些。”我同冉冉交情好,别人说不得我的话,她一概可以说,我还没有异议,她有时候会反问我,我在江湖上那些跋扈的恶名声都是怎么来的。我其实也听过那些名声,说的大概是落痕宁家的女儿,心狠手辣的传言,我虽然待人刻薄,但是终究没有做过一些真正有他们嚼舌根子理由的事情,因而觉得这些话实在过分的离谱,完全没有理会的必要,我这个人,心一向很大,不在乎的东西也多,若说在乎了,一字一句在我眼里,也都值得仔细揣摩。 我不愿意回落痕,大概也是因为长大了,才觉得生辰没有必要一定在落痕山庄过,生辰也不一定就是那么重要。我十岁之后的生辰上,再也没有见过父母,爹娘归隐了,云游四海,至于原因,我始终不知道缘由,但潜意识里却不愿意相信,我,哥哥,落痕的上上下下,都会是爹娘的累赘,拖油瓶,因而,他们就那么走了。偶尔接过父亲的书信,语气永远学究,带着一股子士大夫的老成持重,父亲在武林建了落痕山庄,是当年没有考中进士的无奈之举,即便他现在生活的不错,也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商人,他跟许多老板一样,喜欢别人叫他朝奉,我的父亲,终究是大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哥哥同他不一样,我哥哥的世界里,落痕山庄是可以让他引以为傲的。 我的生活里只剩下了我哥哥的时候,我就觉得没有那么贵重,我的生辰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但是他们收着落痕山庄的请帖,却有着各自不同的目的。诺大的庭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我是漫无目的的。舞台中央陌生的歌女提着红绸灯转啊转,我哥哥就离在我不远的地方举着酒杯高谈阔论,好像那是我的生辰,好像又与我无关。后来,我每每想起这个场景,就不大喜欢生辰,没有意义的东西,不需要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去喜欢呢? 吃过午饭后,我过了一条毯子去风谷。风谷得名是因为那里是山口,常年大风,虽然江南婉约风和日丽,但我毕竟是个中原人,还是不大承受得住,风谷的风瑰丽,我很喜欢,中央的石碑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可以躺上去,正好容纳一个人的身量,我的午憩就理所应当的搬来这里。师父本来不同意,问我怎么受得住那风。后来没等我回答,斜睨了我一眼,“确实,你也没有什么受不住,愿意去就去。” 风谷离暮染殿很近,暮染殿严格上说不是维溪谷的领域,风谷已经是维溪谷的边缘,谷外有以防外人擅近的圈套,暮染殿就正位于那些圈套之中,师父的心思灵活,往往喜欢出其不意,我拿捏不太准她的阵法,只能对暮染殿敬而远之。暮染殿很荒原,且“殿”字稍稍不在云长百姓中用到,但是师父从来不计较这些事情,唯溪本来尚未完全开荒,也没有什么官吏横加阻拦,一切都这么将成未成的搁置下来了。 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冉冉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有些烦了,扯过毯子盖在脸上,“你先别睡了,落痕的人都来了,在偏殿候着呢!” 我睁开眼,沉默了三四秒,“来接我的吧?”冉冉没有回答,正忙着拽我的毯子,“来接我的。” 我还是回了落痕,没有缘由,我只是知道,哥哥不达到某种目的,是不会罢休的。比如说,他给我写了七封书信,我皆没有回音,就已经说明了不想回去,他照旧在约定的日期,让陌姓的两兄弟来接我,就已经说明了我非回去不可。
宴席照旧往年,上官长柯坐在我的身侧,我瞅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没在我哥身边转悠?”我说这句话是有缘由的,上官长柯是附近最有名的酒楼的大老板,跟我哥年龄相仿,我爹跟他爹是从小玩到大的好伙伴,只不过他爹仍然在京都风生水起,我爹却到山顶过优哉游哉的日子了。上官长柯跟我哥走的很近,但是很少搭理我,小的时候可能因为我是个拖油瓶吧,大了之后因为我被送去唯溪了,常年见不到面,有时候他会跟我哥哥去唯溪看我,言谈举止中,上官长柯对我很是不屑,他不喜欢我,我感觉得到,甚至有点挫败,后来我的习惯形成了,一切也都没有什么大不了了。 上官长柯喝了一杯酒,没有回答,眼睛瞅向彩霞珠子做的帘子。我也没在意他这个态度,“你觉得我的生辰怎么样?” 上官长柯把头转向我,淡淡的笑了笑,“很好。这才是符合你的寿宴。你可是宁家的掌上明珠啊。” 我低头哦了一声,眼睛里莫名其妙的蓄上了水汽,有仰头喝了杯酒,头脑很不清晰的说,“我不大高兴,这个宴席上的人,我都不认识。你们为什么非要接我回来,我可以在唯溪自己过生辰,冉冉做的寿面很好吃,我和冉冉可以唱歌,我们可以像在中原一样点篝火,我可以听到冉冉说让我生辰快乐,我在这,我见不到父亲,见不到哥哥,见不到熟悉的人。我、、、”我下意识的拿袖子擦了擦脸,才看见上官长柯眼神中散不去的惊讶,就忍了忍,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 上官长柯想说些什么,我拽住他的袖子,十分难受地说,“我今天喝的有些多,你别说话,你扶我一把,要不你叫己落来送我回去。” 没有等上官长柯叫己落来,己落已经自己跑过来了,“阁主,你想干什么去?”我胡乱的摸一把脸,及其狼狈的哽咽着说,“己落,我想回家。”己落不知就里,瞅向上官长柯。上官长柯呆了好一会,我都快要睡着了,他才说话,“送你们阁主回她屋子里吧。”上官长柯冲瞅向这边的我哥哥点了点头,就架在我的右侧,扶我回去了。 后来我就没什么印象了,那一天晚上,是我宁汐从小到大第一次在人前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