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以下犯上
而在此处数里外的一处高岗上,赫红怔怔的蹲坐在石头上,望着远处被火光包围的盛乐城一言不发。在她旁边,还有三十名侍卫队成员,个个身上带着血迹。他们静静凝望着远处那被火光与鲜血包围的盛乐城,虽然距离已相当遥远,但城头上人头攒动依旧影影约约可以看见,呼呼的寒风在耳边吹响,期间还夹杂着一丝兵器碰撞与人的惨叫声,尤其是那被照的明亮的城楼,更是牢牢吸引着她的目光。这一刻,没有人催促,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想知道,盛乐,今晚究竟会不会被魏军攻破。 从盛乐出来后没多久,他们就被魏军识破,然后一番拼杀,死伤了三十多人后才冲出来,追击他们的魏军见追之不上,也就放弃了。赫红坚持要留下来直到见到结果后才肯离去,乌恩便留下三十名侍卫保护她,带着剩余人直奔武川吴缇大营。 在盛乐到平城宽阔的官道上,不时有骑兵飞奔,平城的城门亦是不断打开,守城的士兵亦是凝望西北盛乐的方向,想知道盛乐的战况究竟如何,皇宫内每隔半个时辰都会有飞骑奔驰,马厩里所有的御马都派了出去充当信使,从盛乐到平城,来回不到三个时辰,今夜的皇宫再无一丝宁静。 御书房内,拓跋焘亦是整夜不眠,闭着眼睛端坐在龙椅上听着拓跋兴朗读盛乐战况,无论是喜是悲,他都不发一眼,一晚上更是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一次最新的战况传来, “城头激战持续,我军已攻破城门,但遭到多伦伏击,城门前坍塌壕沟,内燃熊熊大火,龙骧军三千多人陷于盛乐,谢将军已命士兵搬尸填沟!” 念完战报后,拓跋兴将战报放到御案上缓缓退去,随即派人赶往漪蓝殿,在那里同样有一人深夜不眠,坐在床边凝望着睡得正香的拓跋跃,等待着盛乐的消息。同拓跋焘一般,她听完后亦是不置一词,禁卫军念完后就会自动离开。 在武川城外的柔然大营中,今夜亦不宁静,探马来来回回接连奔入奔出,向同样不眠的金蚕子与吴缇汇报着盛乐的战况。 “魏军用尸体把壕沟填平,西域军一千人杀出城外与魏军在城门血战,全部阵亡,西域军杀马堆尸堵塞城门,同时杀马分尸做石块砸向城下魏军,城门未被魏军攻破。城下尸体已堆积一丈有余,魏军被焚毁橦车攻城梯三十多辆,骑兵下马步战攻城,正在组织下一波进攻。” 待斥候走后,吴缇道:“丞相,你说,一丈多高的尸体,有多少人?” 金蚕子叹道:“应该有好几万吧,盛乐现在已经尸堆如山、血火滔天了。” “是啊,尸堆如山、血火滔天!”虽然二人没有亲至盛乐,但仅凭斥候的这些情报,仅凭那一丈多高的尸体,就可以想象盛乐的战况有多么惨烈。 而此时在盛乐,也确实血火滔天了,魏军最后一波进攻已经冲上城头,按照多伦的打法全部散开,整个盛乐三里长的城墙上都是互相拼杀的西域军与魏军士兵,尤其是在盛乐城楼附近,激战更是惨烈,整个魏军都知道,多伦就在城楼的二楼只要冲进去杀了他,立马就是万两黄金与将军高位,而西域军更是知道多伦在二楼,死死守卫着城楼附近抵挡魏军的进攻,此时在城楼附近,拂拂叠叠已经铺了一层尸体,也有更多的人倒在其上,时不时有魏军冲进城楼之中,但很快就会被严阵以待的侍卫射杀。 在城西侧的那最后的橦车与攻城梯附近,亦是不断有魏军向上涌去,铎苏风的狼营一边配合守军击杀魏军,一边把火油罐投向橦车,但魏军显然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退路与最后的上城机会,拼死防守,每一辆橦车与攻城梯附近,战况都是异常惨烈,这一次,没有人再去搬尸了,西域军知道,杀退了这一波魏军的进攻,今晚就守住了盛乐,魏军亦是知道,杀死了眼前的西域军,他们才能攻占盛乐,双方皆是寸步不让。渐渐地,那些比他们个头还高的城墙,只达到了他们的头部,慢慢的接近他们的颈部,胸部,在城下的人,已经能清晰的看到双方正在浴血拼杀的情景,他们的每一次挥刀,每一次劈砍都看的一清二楚。 此时在城门下方,更有数千士兵在搬运地上破碎的马尸,想要打开城门冲进城去,遍地的鲜血让地上变得泥泞不堪,只不过那粘在身上的泥是刺眼的红色。而在城下,亦是有千余名魏军奔下城楼搬运马尸破城,但很快被严阵以待的西域军射杀或者砍死,攻城的魏军没有长兵器,亦没有战马,西域军打马纵横期间,每一次弯刀挥舞,每一次长枪刺出,基本都会有一名魏军倒下。 在城楼之上,看着下方在城楼附近正在浴血鏖战的西域军将士,听着一楼时不时传出的打斗声,多伦笑了,从昨日白天一直到现在,他那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这一刻,他高兴,他也确实该高兴,也有资格高兴,如果说之前的城头鏖战他们是为了自己的生存,那么此刻在城楼之下的惨烈激战,则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对主帅的爱戴。 他们没有赏钱,他们不会被升官,但是他们依旧血拼到底,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一个统帅高兴呢。这一刻,多伦心中前所未有的坦然,就是真的城破身亡,有这些忠心耿耿的将是相伴,他也死而无憾。 长长舒了口气,又有一人浮现在他的脑中,那倔强的身影,那天真的笑容,曾经的他以为,幸福与快乐触手可及,可是最终,竟到今日之局。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自己统兵南征违背诺言,还是她太过爱国硬要与自己血战到底?此刻,他不再想,也不再费劲想,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或许就在今夜,他就可能被麾下将士的乱箭射死,而自己,也可能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阳,既然生不能尽情,那就死后尽欢吧。 他一幕幕回想与她相遇后的每时每刻,从五凤谷他向自己买马被戏弄开始,狱中生情、失明相伴、绣楼里同生共死、郊外告白直到相拥而别。他以为可以很快相见,可谁知一别却成永别。不,也不是永别,她成了花弧,与自己刀兵相见;也可以说是永别,因为她再也不是那个五凤谷的绣女了。而自己呢,在五原兵败之前或许在他面前还是那个叫莫将的高车商人,而到了盛乐,到了现在,他已经觉得那个莫将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或许,今夜之后,他还可以再做回莫将,而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可以脱下军装重新拿起针线。只是今日上路的人如此之多,届时到了那里,人海茫茫,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找得到她。亦或者,在那里,西域军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与魏军浴血拼杀。 在武川大营内,又一道盛乐战报已经送到金蚕子与吴缇面前: “一万骑兵下马步战已杀上城头,与西域军在整个城头激战;魏军猛攻城楼,西域军死战不退,盛乐城已危在旦夕!” 待那名斥候走后,吴缇满脸没落道:“丞相,盛乐要破了,多伦恐怕也…” 金蚕子亦是道:“不容易啊,能够撑到现在,确实已经是奇迹了!”这一刻,就连他二人,对多伦能够守住盛乐都不再报期望。但他们也发现,当他们预谋已久的计谋成功的那一刹那,他们却没有一丝快感,反而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让开!”就在此时,帐外忽然吵闹起来,二人刚刚想问情况,乌恩带着两名队官大步而入,对着端坐在帅位的吴缇冷声质问道:“吴缇殿下,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够攻克武川?”那声音,包含了太多的怒气,眼里凶光闪亮透露着嗜血的光芒,仿佛已经忘记了这是柔然的大王子。 “放肆!”金蚕子冷声斥道:“乌恩,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礼数,多伦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礼数,丞相还跟我们说礼数?”乌恩冷声道:“你是殿下的老师,殿下对你敬爱有家,赫红小姐是你的女儿,可你却不讲一点父女之情、师徒之义,在武川城外迁延不进; 还有你吴缇殿下,殿下刚刚把你从魏军手里救出来,推荐你为大军统帅,你不但不知恩图报反而设计害我们西域军,让我们在盛乐被魏军团团围困,乃至现在有全军覆没之危。 我告诉你们,如果今晚盛乐城破,多伦殿下有什么事,我们西域军不会善罢甘休的,吴缇你想做大汗,就要先问问我们西域军七万将士答应不答应。”随即冷哼一声转身离去。本来他是想来搬救兵的,可是当他路过武川,看到武川城完好如初,吴缇丝毫没有攻城的迹象,不由得让他万分恼怒。 吴缇没有说话,金蚕子怒声道:“你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砍了!” “我看你们谁敢!”乌恩却是不惧,拔出刀指着冲来的侍卫,与此同时帐外的几十人也纷纷涌入拔刀与吴缇的侍卫对峙,稍有异动,一场血拼即将到来。 吴缇满是无力地挥挥手道:“让他们走!” “殿下…”他的侍卫亦是不明所以。 吴缇猛的起身怒吼道:“没听到我的话吗,我说让他们走!”说完又满是无力的坐了下去。如多伦一般,乌恩的话也打在了他的痛处,多伦刚刚救下他,他却设计害了他,怎能不让他万分揪心。 待众人走后,吴缇又开口道:“丞相,大半夜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我想好好静一静!”是啊,他需要静一静好好想一想,之前或许他觉得只要多伦死了天下就太平了,可是就在方才,他体会到了西域军上下的愤怒,他知道,乌恩刚才说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如果自己真的坐视多伦兵败盛乐,恐怕剩下的两万多西域军立刻就反了;届时不用魏国人打,自己就乱作一团了。但如果解了盛乐之围,那之前筹划的一切,也就都付之东流了。 金蚕子亦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作为一个混迹多年的政客,他已经很少发怒了,可是就在方才,他也确实忍不住了,乌恩也同样点在了他的痛处,多伦是他的学生,赫红还在盛乐。不仅如此,他也有了吴缇同样的担忧,这一刻,他在想,西域军若是反了,他能弹压得住吗? 在帐外,一名队官道:“队长,我们现在怎么办?”他们本是来搬救兵的,可是救兵没搬到,反而与对方刀兵相见。 “去王庭!”说完翻身上马直奔可汗王庭而去,再次消失在茫茫黑夜中,他知道,此刻,能够救多伦,能够让吴缇发兵救盛乐的,只有大檀可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