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诗酒文章
袁野皱眉道:“就是这家酒店么?”朝内看去,见里面灯火辉煌,高朋满座,而且有丝竹管弦之声飘出,一派歌舞升平景象,哪里有丝毫诡谲紧张的氛围,一时满腹疑窦,坐在马上四周细细查看一番,当真无一丝可疑迹象,心想:“难道是我料错了,方才那人却是好人?”又想敌人阴毒,越是看起来寻常,说不定便越是暗潮汹涌,自己可不能被表象骗了。 正自迟疑要不要进去,店内已走出一小二,笑脸相迎道:“二位客官来的正好,里面诸儒生正在吟诗作赋,可不能错过。”说着去牵马头。 袁野冷笑道:“吟诗作赋,这倒新奇。”翻身下马,右手按住剑柄,将左手递到苏思卿面前。 苏思卿伸手在袁野胳膊上一扶,也下了马。二人走到门前,袁野停步朝内看去,见店中桌椅都移到了一边,中间空出好大一块地方,正中放着一条行长桌,桌旁围了许多长袍儒巾的书生,都在侃侃笑谈,楼上则有五六名穿红着绿的歌妓在奏乐,上上下下又都坐满了宾客,此等情形便是在蜀郡酒楼中也未曾见过,但若说这其中暗藏了阴毒的杀人陷阱,却也绝不可能,难不成这些儒生、歌妓会放下手中的毛笔、乐器,突然向自己杀来么? 袁野一头雾水,跟着那小二走进店中。四下回顾,忽见方才那人坐在角落中朝自己招手。 袁野犹豫片刻,携着苏思卿走了过去,那人慌忙站起身来,朝袁野深深一揖道:“公子果然来了,在下专门为二位抢到了一席之地,请坐。” 袁野略一还礼道:“多谢。”弯腰坐下,心想:“今日我既百般小心,瞧你们还能耍出什么花样,但凡你有一丝异动,我拔剑便杀,绝不手软!”凌厉的目光朝他上下打量,见他手中也无兵器,虽生得健壮,却一身书卷之气。 那人又笑道:“公子贵姓?” 袁野冷冷道:“我姓袁名野,从雪山上来的。” 那人一愣,随即笑道:“公子说话爽快,与在下性格投契,甚好!在下姓柳,名迎春,是从中原来的,既是有缘相见,不妨你我便交个朋友。”唤过小二道:“给我们上几盘精致酒菜,今日我请客。” 袁野心想:“你请客?难道是又想在饭菜中下什么酥人筋骨的毒药?”只见他举目朝店中瞧去,口内叹道:“想当年大诗人李白醉酒之后,诗性大发,一首《将进酒》千古流传,他乃酒中之仙,外号又叫做‘谪仙人’,因此这谪仙楼便是当年特意为他建的,据说李白仗剑飘零十数载后,回归故里,来到这座谪仙楼,凭楼远眺中,这蜀地的崇山峻岭、雄浑壮阔尽收眼底,李白一时感慨不已、百味杂陈,便即狼毫一挥,写下了这首古今一绝的《蜀道难》!今日我有幸与公子相识于此,可说是莫大的缘分,我见公子温文儒雅,想必也是满腹诗书,今日这里正好举行诗文大赛,公子回头也可一展才华。” 袁野冷冷地道:“不必了,我没读过几年书,不会吟诗作赋。” 柳迎春一愣,见袁野总是冷言冷语,不苟言笑,不由微觉尴尬,勉强笑了两下。 一时酒菜上桌,柳迎春提起酒壶,站起身子,欲为袁野斟酒,袁野伸手一按酒杯,道:“我素不饮酒,不必为我斟。” 柳迎春手停在半空中,倒酒也不是,缩回去也不是,更是尴尬,脸也不由红了,只得重又坐下,道:“公子既不饮酒,那我就让他们上米饭,你二人……” 袁野挥手道:“不必了,我二人并不饿。”心想:“今日我拼着一顿饿,滴酒不尝、滴饭不沾,瞧你们还能怎样毒我。”目光灼灼看着他。 忽然大厅中传出一阵哄笑,声音震耳,柳迎春忍不住朝笑声处望去。 袁野盯着他瞧了半晌,方也侧头朝大厅中望去,只见长桌旁诸书生谈笑正浓,一名身穿蓝袍,腰间挂着一个香囊的书生摇头晃脑道:“色?色有何不好?佛家有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自古以来连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我等凡夫俗子,焉有不爱慕女色的?瞧你们一副正经八百、不近女色的样子,其实骨子里都是风花雪月,我陶策可就看不惯你们这一副自视清高的样子?” 袁野不禁一愕,心道:“这些人吟的是什么诗赋,说话这样放诞不羁?” 那蓝衣书生陶策身旁的另一黄衣书生道:“我们自视清高?哼,君子好色而不yin你有没有听过?哪像你脑子里竟是一些龌龊不堪的想法,今日咱们这以‘酒色财气’四字为题,说到这‘酒’上嘛……”那黄衣书生说到这里,抬手一指,指向柳迎春道:“你比不过柳大哥,可要说这‘色’字嘛,咱们与你比起来那可真是望尘莫及了,咱们这伙人谁人不知,陶小弟你是情场中的高手,是贯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今儿凑巧咱们说到‘色’字上面,还不正合陶小弟的意?” 袁野心想:“原来他们是一伙的,这些人若要抓我二人,尽管动手就是,何必磨磨蹭蹭,又来什么吟诗作赋,难道如此便能忽施偷袭么?” 彼时柳迎春已自斟自饮了好几杯,听见那黄衣书生的话,忍不住哈哈一笑。 那自称陶策的书生面色微变,又觉好笑又觉好气,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说我脑子里都是龌龊不堪的想法?你,你……放屁!我小陶子光明正大,爱慕美色就是爱慕美色,从来也不会藏着掖着,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我只不过有什么说什么,你们竟就这样看我,好吧,你们一个个都学柳下惠坐怀不乱,那就让我一个人背着风流可耻的骂名吧。”他说到这里,朝众人一一看去,见每个人都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竟没有一个人帮自己说话,不由更觉生气,说道:“好,好,你们都觉得我龌龊不堪,我无从辩驳,只是古往今来的风流艳诗,又不是打我这儿才开天辟地头一回写的,我且问问你们,那大诗人杜牧逛青楼是有了名的,人家不但常常逛青楼,还要写诗自叹,什么‘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怎么他逛的说的,没有人去嘲笑他,我只不过是说了几句,你们就这样嘲笑我起来?” 一白衣书生笑道:“人家杜牧是晚唐时期的风流才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你小陶子虽然腹中也有些文墨,可又怎能跟人家比?况且人家杜牧忧国忧民,实是一位热血男儿,他当初流连青楼楚馆,那是因为郁郁不得志,只是藉此排遣一下,这首诗的名字便叫《遣怀》,由此可见一般啊。” 先那名黄衣书生笑道:“杜牧是有名的诗人,他的好诗很多,怎么他的诗别的陶小弟没有记住,却偏偏记住了这一首啊?方才这首诗是不是叫《遣怀》我不清楚,可杜牧有一首诗我却最是喜欢,乃是‘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那名白衣书生道:“这首诗叫《泊秦淮》,乃是当年杜牧感时伤世、忧国忧民的佳作,其实他的好诗很多,我素来读他的诗,总觉得他胸中似有抑郁不平之志,唉,想来他是担忧国家命运而又怀才不遇的缘故吧。” 那名黄衣书生冷笑一声道:“他这是不知满足!想他杜牧从小家境很好,长大后又博学多才,仕途上也不是十分崎岖,况且他生活的年代虽然不是繁唐盛世,但那时国家也算安宁,人民生活也不怎么苦,凡所种种,他却还不满足,若是叫他和咱们同处一世,看到如今国家这样,不知他又作何感想?说不定他还会忧愤而死呢!” 这黄衣书生此话一说,众书生顿时安静了下来,有些书生眉目低垂,脸上现出一丝伤感之色,气氛一时间也变得清冷起来。 袁野看见如此,心道:“这些人想着如今我楚国所处形势,是以感伤,瞧他们神色不像是在装模作样,难道是我弄错了?这些人不是烈火派派来的?”朝柳迎春瞧去,见他低头饮酒,神色间亦有悲愤之色。 忽然柳迎春放声道:“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嗯,这酒当真味美甘醇,好喝!好喝!”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咂了咂嘴,道:“喝醉了酒,席地而眠,不问苍生,不问世事,管他春夏与秋冬,这才是人生至乐啊!你们吟诗就吟诗,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说了半天,也没见你们吟一首诗出来。” 柳迎春这样一吆喝,众书生及店中别的客人便都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那黄衣书生笑道:“柳大哥说得是,陶兄弟,你既以樊川居士自比,想来自认为这胸中很有文墨,今日咱们既是论酒赋诗,那就请陶兄弟吟两首,叫大家开开眼界。” 众书生都吆喝道:“正是!小陶子只顾在这胡言乱语,却没见他正经吟过一首诗,咱们这些人中以他最会风花雪月,今日这以‘色’字为题吟诗,小陶子须得多吟两首才是。” 陶策笑着朝众人团团一揖,连声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众书生又哄堂大笑道:“你平日自傲自居,脸皮厚的很,怎么今日又谦虚起来了?莫不是说到‘色’字上,你也会害羞了?” 陶策反驳道:“谁说我脸皮厚?我一向脸皮最薄了,哼,你们叫我吟诗,才不是想要考较我学识,只是想拿我取笑罢了。” 众书生都道:“吟诗就是吟诗,怎么是拿你取笑?你若当真吟的好诗,咱们称赞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取笑你?” 一书生拿起毛笔,塞到陶策手中,道:“快些吧,拖拖拉拉,咱们可都等不及了。” 陶策脸上微微一红,道:“既是大家如此抬举我小陶子,那我就献丑了,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我写的不好,你们可不许讥讽我。”偏着头思索片刻,叫道:“有了!”挥笔便在白纸上写了下来。 几名书生将脸凑近,齐声念道:“沉鱼落雁倾人城,岂怪偷香窃玉心?风流才子今若在,《凤求凰》里诉思衷。” 众书生一阵哄然叫嚣道:“好个‘沉鱼落雁倾人城,岂怪偷香窃玉心’都说小陶子风流多情,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啊!”“这首诗写得倒不怎么样,只是这诗中之意嘛,哈哈,未免叫人想入非非。看来小陶子是有偷香窃玉的贼心呀,只是不知这偷得是哪家的香?窃的是哪家的玉啊?” 那黄衣书生冷笑道:“他哪有那贼胆呀,你们不知,别看小陶子平日疯疯癫癫,说起话来乱糟糟的,可是这胆子却不大,他若真偷香窃玉了,焉有不把那美人带到咱们面前炫耀的?” 一灰衣书生笑道:“这倒也是,这小陶子嘛,就只敢逛逛烟花之地,别的也没见他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儿,更也没见过他为了一个女子而神魂颠倒、相思刻骨过?” 陶策佯怒道:“非也!非也!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狗屁不通!谁说我不会为一个女子神魂颠倒,只是放眼当今天下唯有庸脂俗粉而已,若当真有那种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我便为她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更不用说为博美人一笑,抛却万里江山了!想来若是褒姒在世,我便是那周幽王,举火戏诸侯,若是玉环重生,我便是那唐玄宗,红尘一骑妃子笑,若是虞姬愿意为我而死,我自然是那楚霸王要随她而自刎乌江了!若是那千娇百媚的苏妲己倚在我身畔,就是镶金嵌玉的鹿台也为她建了,更别说昭君出塞,便是刮了那毛延寿也出不了胸中怒气之万一!” 众书生哈哈大笑,都道:“小陶子这些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疯话又来了!”
袁野耳听他们出言风流,禁不住眉头直皱,朝店中看去,见座中客人皆跟着起哄,个个眉飞色舞,又见思卿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心想:“我二人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在这耗着干什么?这些人终究不知是何来历,既不出手,想来不是烈火派的人,我还是走吧。”站起身来,朝柳迎春拱手一揖道:“柳公子,我二人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牵着思卿便走。 柳迎春一惊,急忙追上拦住道:“袁公子酒饭未动,为何说走就走?” 袁野道:“我二人不饿,再说你我素昧平生,怎敢随随便便就叫你请客?”身子一侧,已拉着思卿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刚一出门,只听脚步声响,已知柳迎春又追了上来,当即手按剑柄,蓦地转身,两道利刃般的目光射了过去,顷刻间已满脸杀气。 柳迎春愕然,道:“袁公子何以,何以怒火大炽?我,我留你二人实出一片诚意。” 袁野强忍怒气,心想:“你若不是烈火派派来的,何以拦着不让我走?”正欲开口说破。 柳迎春已叹道:“我们这些人在此久候袁公子大驾,未曾料公子是清高之人,看不上我们这些诗酒玩闹的轻狂之士。” 袁野道:“你们在此候着我做什么?难道你们认识我?” 柳迎春道:“我们虽不认识公子,但公子大名却早已耳闻,汉公子对您甚是推崇,说您武学精深又重情谊,为了保护一个孤女,千里奔波,哪怕是身陷囹圄亦所在不惜,是以我等皆心生仰慕之意,特在此恭候公子大驾,期盼一见。” 袁野惊道:“汉公子?你,你们……” 柳迎春笑道:“不错,我和店中那几位皆是汉公子的门客。” 袁野恍然大悟,才知自己错远了,忙一揖到地,满腹歉然道:“惭愧!惭愧!在下不知公子的来历,误以为是歹人,多有冒犯,这,这……惭愧!”心想:“真是的,我早该知道这些人与烈火派没关系了,他们要是烈火派派来的,又岂会在此吟诗作赋?我真是想太多了!” 柳迎春忙扶起他道:“好说,公子和这位姑娘如今处境艰难,自然处处小心,是我不该兜圈子,让袁公子误会了。”拉着袁野的手道:“天色已晚,公子不走了吧。” 袁野满面羞惭,胀红了脸,忙道:“既在此得遇汉府诸位才子,实是三生有幸,在下怎还会走?如今就是撵也撵不走我了。”回头对苏思卿道:“思卿,咱们进去。” 柳迎春哈哈大笑。三人复又走了进去坐下。袁野忍不住道:“柳公子和……” 柳迎春道:“什么柳公子?袁兄弟若不嫌弃,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吧,汉公子视你为友,而我们又都是他府中门客,大家说来便都是朋友。”说着斟了杯酒,递到袁野面前。 袁野见他豁达大度,不以方才之事耿耿于怀,心中对他甚有好感,笑道:“是了,柳大哥。”接过酒杯,只见杯中之酒清若源泉,只是气味冲鼻,一时犹豫要不要喝,道:“没想到能在此处遇到柳大哥和诸位才子,我和,和我朋友正说要去汉府拜见汉公子呢。”说着便装作无意识地将酒杯又放下了。 柳迎春笑道:“我们一行六人,于二月初从汉府出发,一路游山玩水至此,此处已是峨眉地界,峨眉天下名山,风景秀丽,我们一商量,准备于此春花烂漫时节登山赏景,又听说袁公子会路过此地,是以在此地恭候大驾,今日果然候到公子到来了。” 袁野点头道:“原来如此,那,那方才柳大哥为何不表明身份?” 柳迎春笑道:“这嘛,就要怪那位孟兄弟了。”说着伸手一指那黄衣书生,“孟兄弟听说袁兄弟为了保护眼前这位姑娘,与敌人誓死周旋、毫不畏惧,当真多情多义,所以他想袁兄弟你必是个风流才子,因而便在这店中备下了一个诗宴,以酒色财气四字为题,想要一探袁兄弟才华,大家商量好了先不表明身份,由我引袁兄弟来这酒店,方才在那水饺摊上,不过是我演的一出戏。” 袁野哦了一声,方知事情原尾。 柳迎春又道:“显然我演得不好,袁兄弟竟是一眼便看穿了我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