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丞相之死
深夜,皇宫一隅,洛云梦与两名弟子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屋外虫鸣虽嘈杂不休,却更显得夜色宁静。清风从窗户中吹了进来,刮得烛台上的蜡烛忽明忽暗,香炉上的轻烟缭绕回旋,飘荡消散。屋内三人各怀心事,均自沉吟不言语。 隔了良久,黄琼开口道:“师父,您说皇上这病能好么?” 洛云梦“嘿”了一声,道:“你说呢?” “弟子不知,不过弟子瞧皇上那样,怕是性命堪忧。” 洛云梦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尤劲道:“皇上不许咱们出宫,要是他病一直不好,咱们岂不有性命危险?” 黄琼瞧了眼洛云梦,说道:“师弟不必担心,师父他老人家神通广大,就算皇上驾崩了,咱们也一定能离开皇宫。” 尤劲点了点头,口中说了句“正是”,心下却想:“但愿如此。”停了一歇,又道:“今日那使者当真可恨,狂傲放肆,将咱们楚国满朝文武视若无物,难怪会给皇上气成那样,皇上要下令杀了他,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要真杀了他,犬戎怕是真会大军压境。” “大军压境又怎样?咱们躲在那仙山福地中,称王称霸、逍遥自在,就算楚国亡了,也碍不着咱们什么事,咱们尽管高枕无忧,不论是谁当皇帝,也都得参拜神仙。”黄琼得意洋洋地说道。 尤劲附和道:“二师兄说的对,只是师弟就是瞧不惯使者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嘿嘿,师父神通广大,金殿上露了这一手隔空打牛的功夫,吓得那使者骇然变色,果然他不敢再巧言令色了。” “哼,夷狄狂徒,不自量力,竟敢对师父无礼,师父没捏碎他喉骨就算好的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会子话,洛云梦却始终不插一言。过了一会儿,洛云梦起身下榻,走至窗前,见玉宇深沉,繁星点点,天边一轮残月,清光四射,威严的宫殿在暗淡清光中都化成了模糊的影子,他长叹口气,这一声叹息竟满含幽怨之意。 他的两名弟子互相看了一眼,黄琼道:“师父,夜已深沉,您老人家还是快些休息吧。” 洛云梦充耳不闻,推开房门走至阶前,负手呆立良久,说道:“你们先睡,为师出去瞧瞧。”他话语刚落,身子已飘至屋顶上,蹲下身子,四下里查看一番,皇宫数千百间宫阙都笼罩在夜色中,然即便是在夜色之中,宫殿也丝毫不失其庄严肃穆。 楚国皇宫之大,绵延数百里。楚国自高祖创业登基,历经太宗、真宗、仁宗几朝,七八十年间国富民强、威震四方,致令四方之国皆来朝贡,几可与汉之文景、唐之贞观时候相较,可自仁宗皇帝驾崩,当今皇帝即位,盛世已不在,也许正印证了那句话: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盛极必衰,皇上即位之后不理朝政,沉湎酒色、大兴土木、穷极奢侈,又信奉鬼神一道,追求长生不老,忠臣良将多遭贬黜,因宠幸刘氏一族,致使外戚擅权、把持朝野,那刘氏子弟中多不学无术的无赖之徒,一旦封了官职,只知滥用职权、贪赃枉法,什么报效国家、心怀天下,那根本是天方夜谭,而贵妃之兄长刘显忠位列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监察百官,权力极大,他借助职位之便左右朝廷用人,安插党羽、排除异己,弄得整个朝廷乌烟瘴气的,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廷已然如此,整个楚国可想而知。 这楚国皇宫虽然雄壮如故,可繁华已是不在,犬戎崛起北方,横扫西域、匈奴,铁骑到处,所向披靡,他们早已觊觎楚国这片膏腴之地,派兵攻打楚国,沿途几乎没有遇到阻碍,很快便占领了北燕之地,但打到冀州,却碰到了孟良臣的军队,孟良臣是驻守北方的一员大将,深谙用兵之法,他见犬戎铁骑势不可挡,当即用坚壁清野之策,死守城池,绝不出战,犬戎打了一年多,始终攻不破冀州。可楚国朝廷已是人人自危,犬戎此次派使者前来,朝廷十分重视,特派礼部的五名大臣迎接使者,他们指望着犬戎能诚心与己议和,哪知犬戎竟提出这等无理要求,弄得皇上当场气的昏了过去,这真是古往今来之未有,传了出去当真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洛云梦伏在屋顶查看片刻,避过巡视的禁军,往北边飞去,他身子轻飘飘的,如风中之秋叶,双脚落在殿阁屋顶上,连一丝声音也没有,他飞了大半个时辰,无数间恢宏的宝殿在他身下略过,忽然远处一片澄白,一条明镜般的大湖现入他眼中,正是太液池!他精神一振,往太液池飞去。太液池边楼阁森森,那都是后宫嫔妃皇子们生活的地方。洛云梦落在一座宫殿之上,俯视而瞧,见处处灯火通明,数以万计的灯笼如萤火虫般照耀着整个皇宫,偶有巡视的禁军走过,也都如蚂蚁般渺小。整个皇宫一片沉寂,也不知是他站的太高,听不见底下人说话,还是夜已深沉,众人都已熟睡。 他呆呆站在屋顶上,如一只孤鹰,忧伤而彷徨,心里想着:“皇宫如此大,那梦华宫究竟在哪个地方呢?”四处扫视,见西边一处宫殿没有光亮,显然里面住的没有人。洛云梦飞了过去,飘身落地,闪身在一个大柱子后面,查看一番,见四周没人,方奔至宫殿门前,月光下见门上悬着一块匾额,匾额上书的是什么字却瞧不清楚,门上上了锁,他走到两边窗户旁,轻轻用手推了推,忽然“呀”一声响,一扇窗户竟应手而开,洛云梦一喜,穿窗而入,淡淡月光下,见偌大一个宫殿中一排排放满了书架,架子上堆满了书籍。他一步步走过去,直走了一炷香时间方到大殿中央,大殿中央放着一张书桌,桌子上依稀有笔墨纸砚。他走到桌旁坐下,鼻端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心想当今皇上纵情酒色,荒废朝政,哪有功夫读书,这图书阁定是已久无人来,既无人来,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又四周查看一番,才从窗户中跃了出去,轻轻关上窗户,双足点地,飞身而起,双手攀住屋脊梁柱,展睛一瞧,见匾额上写着“天章阁”三字,当即飘身落地,回到住处,两名弟子都还没睡,正不知师父去了何处,怎地还没回来?一见洛云梦回来,都是大喜,询问了几句,三人方才睡下。 第二日一早,洛云梦吩咐两名弟子在屋中待着,自己则去皇上寝宫中问安,皇上沉睡未醒,刘贵妃叫他不必在此守着,尽可下去休息。洛云梦却守在榻前,不退出去。 辰时左右,宫门外脚步声响,皇后领着各宫妃嫔前来探视皇上。洛云梦只听环佩叮当之声,心头大震,急忙站起身子,退到一旁,双目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口。只见一簇花团锦绣,后宫众佳丽携着阵阵香风走了进来。洛云梦目光在诸人身上一一扫过,忽然他身子一颤,目光停在一个女子脸上,那女子二十六七岁年纪,黛眉轻扫、薄施脂粉,眉宇间含着淡淡忧愁,模样十分清秀。本来众佳丽人人满头珠翠,打扮得花枝招展,偏她却装束清淡,杂在众人之中竟有些显眼。那女子始终目光低垂,瞧着脚下,完全不知有一双炽热的目光在一直瞧着她。 刘贵妃迎了上来,参见皇后,与各宫嫔妃一一见了。皇后走至榻前,见皇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唇更是干的快要裂开了,当即便命人取来热水,自己亲自喂皇上喝了几口,又询问昨夜皇上睡得可香,有没有犯病等事,刘贵妃一一回答了。皇后叹了口气,双手握住皇上右手,满面忧色,双目眨也不眨地看着皇上脸孔,目光中满是关爱与怜惜之色。 刘贵妃退在一边,心想洛云梦如何不来参拜皇后,一回头间,见洛云梦大睁着两眼,直直地盯着众嫔妃看,不禁便想:“这个术士目光灼灼如贼,当真好生无礼,哪有这样盯着后宫诸嫔妃看的!” 彼时除了那淡妆清秀的女子始终没抬头外,众宫嫔都已注意到了洛云梦,心中均想:“这人是谁?怎会在皇上寝宫中?又这般无礼,直直地盯着我们看。”但众宫嫔见洛云梦长身玉立,容貌俊美,均是忍不住多朝他瞧上两眼,有些轻浮的心中竟生出异样想法。 皇后全神贯注只在皇上身上,于周身一切并未在意,隔了良久,皇后一抬头,撇眼见到了站在一旁的洛云梦,当即冷笑一声道:“洛仙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皇后这一问既出,那淡妆清雅的女子身子猛地一颤,急忙抬头朝殿内看去,一双澄若寒星的眸子顿时便看见了洛云梦,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与诧异之色。 诸宫嫔却都恍然大悟:原来这人竟是东海云梦山的洛仙人,久闻其大名,我只当他是满头白发的老者,原来竟如此年轻,听说此人神通广大,会长生不老之法,深得皇上的宠幸,原来就是他呀。有的想这人峨冠博带,仪表堂堂,却有仙风道骨,不知是否真的会长生不老之法,有的则想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法,这人多半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皇上信奉鬼神一道,连朝政也不过问,却每年派人去云梦山中求取灵芝仙草,可皇上服食了那么多的仙草仙果、灵丹妙药,如今身子却变成了这副样子,可见是骗人的。 洛云梦与那清雅的女子四目相交只须臾,便急忙跪倒道:“回禀皇后娘娘,臣担忧皇上圣体,是以一早便来此看视皇上。” “你倒有心了,你既来看视皇上,那本宫问你,皇上这病要不要紧呀?” “回娘娘的话,皇上这病乃是旧疾了,需要慢慢调养。” “需要慢慢调养?哼,你不是神仙么?既是神仙,那该有起死回生的法术,怎么皇上这病你却束手无策了呀?”皇后疾言厉色地问道。 洛云梦眼见皇后神色不善,暗中便想该如何应答,他素知皇后贤明,曾缕缕规劝皇上不可信鬼神之事,对自己这些术士更是反感,自己虽颇受皇上宠幸,但此时皇上昏迷未醒,若应答不对,皇后怪罪下来,虽不至于杀了自己,但总会叫自己吃些苦头。洛云梦心中如此想,可他眼角余光一刻也没离开过那淡妆清雅的女子身上,更能感受到那女子一双灼热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心中怦怦乱跳,脑子颇为混乱,一时竟而想不到该如何应答才是最好,只道:“臣熟读道家典籍,是颇懂清静养生之法,可,可并不会什么仙术。”
“放肆!你既不会仙术,那怎敢以仙人自居?岂不是有意欺瞒陛下!”皇后喝道。 洛云梦一惊,脑中念头急转,却还是不自知地朝那清雅的女子瞧了一眼,好在他混迹江湖已久,很会随机应变,忙道:“娘娘恕罪,臣惶恐,这仙人的称号,乃是皇上圣恩所赐,臣绝不敢以神仙自居!皇上待臣情谊深厚,这些年来臣虽身处于外,可区区之心未尝离陛下之左右,是以臣于云梦山中广求瑶芝仙草,敬奉陛下,又将道家养生之法说与陛下,只愿陛下圣体康健、福寿无疆,可绝不敢有欺君之意。” “哼,你在圣上面前也是这般的花言巧语么?”皇后一语未毕,那清雅女子忽然身子一软,便要栽倒,她身旁的侍女急忙扶住她道:“娘娘,您怎么了?”这名侍女出口说话,众妃嫔都朝她二人瞧了过去。 皇后道:“崔婕妤,你怎么了?” 那清雅女子道:“妾,妾身身子有些不适。” 皇后关心道:“那是怎么回事?哪儿不舒服?传太医来瞧一瞧。” 洛云梦忙道:“臣略懂医术,可以替这位娘娘把把脉。” 皇后见崔婕妤脸颊发白,身子在微微颤抖,便道:“你过去瞧瞧吧。” 洛云梦连忙答应,走到崔婕妤面前,跪下身子,道:“请娘娘伸出左手。” 崔婕妤呆了片刻,缓缓将左手伸了出来,她皓腕如玉,伸在洛云梦面前,洛云梦抬头朝她瞧了一眼,她身边侍女急忙取过帕子盖在她的皓腕上,洛云梦去搭她脉搏。过了一会儿,崔婕妤忽觉一物掉入左手之中,似乎是个纸团,她吃惊之下,急忙将纸团握在手中,朝洛云梦看去时,却见洛云梦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二人传递纸团只在须臾之间,众人谁也没有注意到。 洛云梦将手拿开,道:“娘娘放心,您身子并无大碍,想是您忧心皇上圣体,没有休息好,所以身子有些虚弱,只要回去好好休息即可。” 皇后当即命诸嫔妃先各自回宫,洛云梦目送崔婕妤走了出去,崔婕妤走至门前,忍不住回过头来朝洛云梦深深瞧了一眼。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都怔住了,崔婕妤的侍女喊了声“娘娘”,崔婕妤一惊,方搀扶着侍女走了。 这一日直到中午,皇上才醒过来,他一醒过来,心中只惦记着荧惑守心一事,当即遣走皇后,急忙着人拟了道圣旨,旨意上大意说丞相为官数载,白食俸禄,无所作为,致使敌国来犯,皇上受辱,特将其赐死于家中,姑念其乃两朝元老,于皇上即位有功,身死之后还以丞相之礼下葬。又厚赏了其家人,命他们依旧住在相府中。 可怜丞相辅佐两位君主,为官几十载,虽比不上房玄龄、杜如晦这等威名赫赫的贤相,却也及的上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北宋宰相赵普了。他到老了本想功成身退,留个身名俱全的,却不料终于还是不得善终。 这一日洛云梦守在皇上床前,只觉时间之漫长,当真是一分一秒都如一个时辰一般,他每每趁皇上睡下之时,便踱到殿前查看天色,由日近中天而至日落西山,真几乎到了望穿秋水之境,眼见一轮红日终于偏西,可左等右等还是在天上挂着,他真恨不得一拳将太阳打回老家,再一把将星月拽出。 刘贵妃见他神不守舍,在殿中来回踱步,忍不住开口问道:“仙翁这是怎么了?转来转去的,你若是不耐烦了,就回去休息吧。” “娘娘言重了,臣挂念圣上龙体,寝食难安,岂会心生厌倦?臣不时走到殿外是要查看天色。” 刘贵妃奇道:“怎么大白天你也能看到星宿变化么?” 洛云梦一时语塞,“哦,哦,当然不能,臣只是盼望天快些黑,因而不自主地要不时出去瞧瞧。” “你倒也有心了,难道你是怕丞相一人不能担此天祸么?还要怂恿圣上将别的大臣也杀了么?”她说到此处语气转冷,神色间也充满了厉色。 洛云梦知她言外之意是在说自己的兄长,忙道:“不敢,除了丞相,无人能担此天祸。” “哼,你知道就好。”刘贵妃言道,见洛云梦垂手侍立,神态恭敬,然风神俊雅,仪表非凡,心中不禁一软,道:“你好好在皇上面前说话,顺了本宫的心意,本宫自然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 “是,多些娘娘抬爱,臣定当为皇上、娘娘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