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夜
河上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收帆,落橹,油光满面的船夫们三五成群地去下馆子逛窑子。再过些时候,人们无论是否睡下,像是要告诉别人自己休息了一般,也确是到了关紧门窗、吹灯掐蜡的时候了。到了十一二月,街上便卷起了干冷的西北风,伸手似乎还能抓到来自西伯利亚的冰碴子,因此,半睡的城里只留下一些年轻人发泄着无处安放的多余精力。倘若如现在般下起雨,湿冷的空气更是无情的盗贼,抢劫着每一寸裸露肌肤仅存的一点热量,于是,窝在室内温暖的暖炉前喝酒烤火便是这些精神流浪者的不二之选了。 深夜的酒馆总显得那么从容不迫,门外霓虹灯白炽灯光辉灿烂,招牌在水华中散射妩媚,油笔标的酒水价格更是水涨船高。两三来客在沙发上惬意躺着,似醉非醉地聊着什么,正如他们待人处事也似醉非醉的圆滑。西装革履的酒保也总是不慌不忙的,每个动作都像是老了四五十岁一样缓慢:有活干了就慢慢往雪克杯里倒酒、压柠檬,好酒就装模作样地放上迷迭香,要碰上单纯用作买醉的烈酒估计连杯子都懒得摇了。这样的天气,就连驻唱乐手也显得多愁善感起来,他们把烟点上了之后,又不抽,空夹着,手里的吉他和钢琴调好了后,也不弹,空放着,直直望着某个墙角上的印第安挂饰发呆,最后也没见他们能有什么超脱于时空和阶级的历史性感想;等他们反应过来后,又发现自己烟没抽上,于是点上一根后又装模作样地调弦……没有时钟,能度量时间的只有一个个给酒鬼们打赌用的沙漏,时间就在轻得无人在意的落沙声中流去。在金色、蓝色和粉色的灯光中,伴着微微的柠檬香薰味,无论是炉火的噼啪声,摇动酒杯冰块的叮当声,还是酒保擦拭雪克杯的沙沙声,抑或是试弦的噔噔声,都酝酿着极黏腻的、野畜生般的慵懒。 这是多晚的时候了呢?叮铃,迎宾铃发出悦耳的响声,从雨中走进一位绅士,一开门就带进了一股咆哮的寒风。他似乎很是疲惫,脸上浮现慵懒和烦忧的皱纹,每走一步,他沾满了雨水的咖啡色长风衣都会在身后留下一串晶莹的水滴。酒馆地板是用松木铺就的,他每走一步,厚实的靴子都会留下浑厚沉重的叩叩声。在他到前台时,旁边那桌的一个壮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如何,看出什么了么?”壮汉的同伴问道。这是一位十七八岁出头的少年,有一双闪亮的黑眼睛。他们既是认识好几年的朋友也是搭档,身材壮实的老大哥叫卡尔·史蒂文森,身材轻巧的那位是雷艾尔·米切尔,两人同属于某个破旧的律师侦探事务所下。 卡尔回过身来,一脸轻松地用小拇指敲着酒杯。酒杯中的冰球早已融化,剩下的威士忌也从琥珀色变成了淡黄色。 “现在几点?我没戴表。” “晚上十点半。” “星期六?” “那是明天。” “那就对了!” 卡尔笑着,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 “这家伙挺有趣,我敢肯定他最近很缺钱,虽然以他的工作能轻松赚到很多钱,但似乎有些杯水车薪了。然而当人们被逼到绝路上的时候呢,如果他们没有足够的胆量去铤而走险,那么他们就会去转而信奉一些虚无缥缈的神秘力量,并且妄图这种玄学般的力量能偏偏选中自己,继而东山再起——至少我认识的欠债者都会有这样的侥幸心理。于是很不幸,这位走投无路的绅士去试着碰了碰运气——卡旺俱乐部,他跑到这地方去买了四号马,估计还放手一搏了。然后,他在那边的待了很久,回来的时候顺道来买醉。嗯,我能看到的就这些。” “哦啊,厉害啊,”雷艾尔两眼放光,很是兴奋,“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分析,还是分析——我不是说过,叫你多去观察一些生活中的细节么,你看,为什么杜宾能从莽撞的水果佬和街上的石块立马推断出同伴在想什么呢[1],为什么福尔摩斯能从华生的面容和身上的伤一眼就能看出他去过阿富汗当军医呢,还有那亚森·罗平,凭什么他能像上帝一样无所不知,风sao地驰骋案场和情场呢[2],终究还是观察、思考、分析,明白么。”壮汉从裤兜里掏出根揉烂了的“真理”牌香烟,随意划了根火柴点着,也不抽,就只是叼在嘴里,“做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两样东西,一个是鹰一般的眼睛,另一个是虎一般的体魄……另外还有,看好你的手指和脚趾。” “眼睛和体魄我倒是明白,手指和脚趾是?” “你以为做我们这行的,遇到的都是省油的灯吗?如果你因为自己那三脚猫功夫被什么十恶不赦的人逮到了,如果你没有被绑去基佬酒吧卖身,那就准备好被斩手指吧。” 说罢,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现在给我说说你是咋看出这些的呗?” “很简单。首先,看一个人你应该第一时间猜他的职业,对么?那我们就把他好好地从上往下扫描一遍吧。首先你看到他衣冠楚楚,步伐端庄,行事举止很有教养,想必是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在干不错的职业。再看他的手,上面很干净——我说的干净指的是没有油污油墨之类的污渍,然而这么好一双手却发皱蜕皮。而且,他习惯把笔插在上衣口袋上,不难看出他从事的是非文职性、却要经常用到笔的工作,还要经常泡水的高级工作。由此我们可以大胆推断,他就是在某个大医院工作的医生,而且很可能是个主任之类的内科医生。 “然而,医生总要保持自己外在的光洁,像这样一个如此在意自己穿着的人,怎么会头发蓬蓬乱呢,而且你要仔细看的话就不难发现他下巴有新伤,而且是被刮胡刀刮的,这可对不上医生那朝九晚五的从容不迫嘛!是什么让他这样心急火燎呢,在我们下定论之前再看看他的双手吧,你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皱纹上光亮得有些油腻,还泛着恶心的黄色?再看他裤脚还沾着奇怪的油色。唯一能想象的,就是这位可怜的医生出于生活所迫跑去饭店打工,早上一班晚上一班,我甚至能说他是在三〇四皇家骑兵总队医院干的医生,因为那医院旁边就是埃尔文常春藤大酒店,来去方便。而且看起来他业务还相当不熟练。今天是25号,通常是酒店出薪水的日子,可他的钱包却跟他人一样没有半点油水,然而他也没有理由能把钱藏在身上别处,也不会是放在家里——这里我待会就会讲到——可见他拿的是比学徒还可怜的价钱。 “我们都知道医生这个职业就是金饭碗,明天是周六,他才敢点一杯酒买醉。我是会一点唇语的,刚刚我眯着眼睛仔细瞄了一下,勉强能看出他点的是杜松子酒,但是杜松子酒劣质又难喝,还烧喉,得一点盐和柠檬勉强咽下去,像他们这么守规矩、有教养的人,怎么会点杜松子酒这种码头苦力才会买的酒呢?那么原因就只有——他身上没钱了。而且你看,我们聊了这么久,可怜这位先生却还在杵在前台等他那一杯杜松子酒——为啥?明明可以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等酒保弄好之后端上来的,但他没有。他就这么一直杵着,还尴尬得敲食指摸下巴。哎,在那等磨磨蹭蹭的酒保做事,不就是为了省那么几个小费嘛! “下面我们来分析下他怎么如此落魄,你说,正常人会遇上什么事才会让他急着用钱?”卡尔饶有兴味地看着少年问道。 “呃……家里人得重病?” “我刚说过,他在医院干得不错,钱也不少。”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说,这位医生除了小有积蓄之外,还完全有能力给他的家人开后门。 “赌钱了?” “他没这么蠢。” “投资失败了?” “差一点。” “借钱投资?” “对!”卡尔笑了,他舒服地抽了一口烟,挤着眉毛缓缓说道,“之前的报纸你看了吗,我记得是在,呃——上个月二十二号头版第三板块上面有写——‘欺诈师莱文森特被捕,愤怒群众掏枪将其打死’,多吓人的标题啊。”他的记忆力一向好得吓人。 “那钱是拿不回来了吧?” “是啊,啊哈,收益15%的所谓国债,还说什么‘稳赚不赔’,真有这好事别人为啥要找你一起玩?还不是把人当冤大头么。可惜这位先生就是那只被人耍了的‘大水鱼’。他发现一大笔钱打水漂了之后就慌了神,债台高筑的恐惧压倒了他,老实说,他没有表演‘空中飞人’都算他心态好了。最终,他不得不放下高薪工作者那鼻孔朝天的高傲和所谓尊严,竭尽所能搞钱去了。 “今天是饭店的发薪日,医院的通常在月初。但我相信,两边的钱对于他来说都是杯水车薪。看他身上穿的那件大衣嘛,不仅是硬质呢绒还明显不合身,和他的身份不符啊!看来他是实在没啥办法了。好在我能看出他还没成家立室,某种角度来说还解放了世界上某个可怜女人和某个未出生的孩子呢!而且更可怕的是,这位可怜的先生还鬼迷心窍,他拿到薪水后第一时间不是去还钱,而是去赌钱——他就是我所说的那些信奉一些虚无缥缈的神秘力量,并且妄图这种玄学般的力量能偏偏选中自己,继而东山再起的可怜人。酒店下班时间是晚上八点,这位先生拿到钱后立马就跑去几公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他裤子上还沾着个苍耳,让我们想想这附近哪里有苍耳呢?你应该也猜到这是哪了,是的,卡旺俱乐部,就是我们前两天去过的那里。他进去了之后,还在买几号马之间徘徊了好久,最后还溜进了马厩里面妄图看出些什么来——这是我通过他身上那股草腥味和sao味判断的。我敢肯定,他最后买的一定是四号马。因为他拿出钱包的时候我瞄到了里面的酒红色票据。” “那不就跟我们之前买的一样嘛!”雷艾尔脱口而出。 “是啊,那天是你突然拉我去来着。” “我那时是要帮人买来着,然后自己也买了。” “我也买了几百注……早知道应该省下钱来买一把新枪的。”卡尔似乎很惋惜。 “毕竟赌博的氛围太让人上头了嘛。” “没有跑马赛的时候呢,俱乐部是九点钟关门,雨是八点半左右开始下的。这先生算是奢侈了一把,居然在雨中叫了马车,轱辘轱辘地从几公里外跑回来,这都是因为他身上没带伞。也是嘛,谁能想到大冬天的还会下这样的滂沱大雨呢。可这一下,他真的就没钱了。 “噢,噢——你看啊,真上来杜松子酒了。他给小费了,三、四……哇,他给了几个先令,好碎啊,应该是坐车的找零。嘿,那酒保也没说什么,不过照理说他能拿到一两个便士的。我要去叫他……噢,他还在向酒保打听什么,可以再等下,不过偷听别人的谈话不是什么好选择。 “那我最后要说的便是最重要的一环,因为这一条我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正如我一直以来所教你的,实证要比天马行空来得更有说服力——” “是什么?”少年凑近了,他的眼睛里燃起了一把火。卡尔盯着这双眼睛,他感到心底里有什么也被点燃了,他回想起了十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眼睛里燃烧着希望之火的小子在向老师请教。于是,他一字一句地解释道: “其实是我刚刚去上厕所的时候遇到了他,然后闲聊的时候跟他掰扯了老久。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其实我啥也没看出来。” 他哈哈大笑,抓起雷艾尔面前的那一杯也一饮而尽,然后朝那位绅士招手: “哎,诺里斯先生,也过来这边喝嘛!” …… 酒局就是随性放肆又快乐的,何况是三个自来熟的大男人坐一桌呢。借着酒劲,他们无所不聊,从女人聊到政局,又从香烟聊到性癖,但也难怪,男人的话题莫过于此。有时候要结下简单的一面之缘就是这么简单,虽说都是心照不宣的所谓“酒rou朋友”,但至少在这一刻,那种乱性的友谊是实在的。喝到半夜的时候,这三个酒鬼就肩并肩走在道上准备去下一场继续放情纵乐,连滴着水的伞把衣服都打湿了都浑然不觉。 从主街的新胜利路拐入便是沃顿公爵大街,再往右走就是沃顿公爵后街,这边是安静的住宅街。夜深了,两边高大气派的别墅也融进了黑夜的静谧之中,只有一两家紧闭着的窗户里还透着微光。三人的脚步声融进了雨夜之中,卡尔嘴里还哼着不知哪听来的****。 “呜哇——” 一声尖叫刺破了冰冷潮湿的空气,紧接着传来了两声沉闷的枪响。三个人瞬间酒醒。 “现在几点了?”卡尔立马朝雷艾尔问道。 “半夜零点零二分。” “那栋,我记着了!”卡尔往远处一栋房子一指,腿上开始跑起来。诺里斯干脆把雨伞一扔,迈开步子冲在了最前面。这时,出事的那个房间传来“砰”的一声高响,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叫喊声。他们跑到房子下才发现那是后门,几栋房子也是连接构造,就连坪地也是有栅栏上锁的。时不待人,三人赶紧绕一大圈来到了那栋出事的房子门前,诺里斯拼尽全力拍着门高喊:“我是医生,你们这发生了什么吗!” 卡尔来得最晚,他也用力拍几下门,耳朵贴在了大门上听着。 “有电话挂断的声音,噢,有人来应门了——米切尔,时间?” 雷艾尔把表对准光源看了好一会才笃定地回答说:“半夜零点零八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打开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吉卜赛女人,她嘴里颤抖着念叨什么,一开门却被吓得后退三步——外面哪是医生啊,分明是三个湿漉漉的奇怪男人!她下意识就要关门,却被卡尔一手拦了下来,看着她惊恐的表情,诺里斯首先发话了: “别误会,我们只是路过这边,听到了吵闹声后过来看看罢了。我是一名职业医生,想着能否帮上忙。”说着,诺里斯从口袋中掏出了名片,上面印着“诺里斯·坎德尔三〇四皇家骑兵总队医院内科主任”的字样,以此自证。 “啊,医生吗!我叫蒂亚戈!我太太受了枪伤,求求你们快救救她!”一个男人从楼上跑下,还险些在楼梯上摔下来,没等三位来者进屋,他便焦急地抓起诺里斯的手就要往二楼赶。上楼梯时,男人回头招呼道:“萨菲娅,把恩人们安顿好!”卡尔和雷艾尔倒不急,他们向那名叫萨菲娅的女佣点头示意,出示了自己的名片后小心翼翼地换鞋。他们左看看右看看,似乎这家气派的大房子才更加吸引他们,女佣则在一旁做向导。 一踏进会客厅,雷艾尔就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卡尔倒矜持些,但也难以掩盖眼睛里羡慕的光。据女佣补充,这是一家独栋别墅,是四个楼层外加一间小阁楼的构造。房子整体呈长方形,长有五六十英尺,宽约有上百英尺;从一楼玄关进来后就是楼梯,虽说右手边看着有另一个房间,但那是通向天井和车库的小厅,里面有些简单的桌椅;小厅右边分出烟熏房,里面挂着不少剥皮的rou块;烟熏房旁边是锅炉房,负责给整个房子供暖。上到二楼后,便是大会客厅,也是房子的主体。这里空复式结构分出三层,一层从玄关进来向右边拐入便是宽敞明亮的会客厅,右手边有两个打开门的房间,分别是储藏室和杂物室,另外还有几间客房;左手边靠内则是通向二楼的阶梯。二层走廊是四方环状,大概有五六英尺宽,无论哪个角度都能将会客厅的情景尽收眼底,这里主要是起居室,男女主人房在正中间,连宠物都安排了专门的房间。三层除了盥洗室和书房之外,还有单独的浴房和娱乐室,而被害人正位于三层的浴房。至于阁楼则是在双斜式屋顶上加盖的一个小房间,三层有一条小直梯可以爬上去,对外开门,目前用作酱料房。 “我们刚刚是在后街走着,虽然听到响声后已经确定了是哪一家,但因为还得绕过连排住宅来前门,所以费了不少时间。”雷艾尔解释道,跟在两人身后的萨菲娅立刻摆摆手说:“没有的事,能得到各位的帮助已经谢天谢地了。”这是位胆小的佣人,她的眼里仍然对两个陌生人抱着极大的防备心。也是啊,毕竟他们也不是医生,在危难关头还在瞎逛,退一万步讲,他们是不是混进来的杀人凶手也说不定。 “这里其实是四楼对么?”卡尔指着出事的浴房说道。 “是的。” “而且,一楼的锅炉室正上方便对着浴房么……” 他的话得到了女佣的肯定。 “我们也是时候上去看看了。” 三人从楼梯上楼,这架构就像是进了购物商场一样。雷艾尔不知道把家里布置得如此空旷有什么好处,也许这就是富人那异于常人的审美吧。 “你们有看过其他房间吗?”楼梯上,卡尔问道。 “没有,我们没这个时间。” “说不定枪手潜入了呢,不周围看看吗?” “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吧,当时……”萨菲娅虽是这么说,但也没阻止两人。他们左看看右看看,每个房间都简单进了一遍。只有书房,萨菲娅拦在了两人面前,说是男主人不喜欢别人进这里,而且房间也是时常上锁的。 “好吧,这么大的家,不养些猫猫狗狗吗?” “蒂亚戈先生年轻时是个很有爱心的人呐,听说他养过雀鸟、金鱼,稍大些的养过狗和小猴。我记得他在结婚前还有一只叫普鲁托的黑猫,不过夫人她有些过敏,很早之前就不养了。” 趁着这个空当,卡尔在把手上一拧,居然把书房打开了。 “先生,不能!”可怜的萨菲娅没能阻挡两个横冲直撞的大男人。 “经济学、管理学、马术、法语书……看来这家人兴趣很广泛嘛。” “这里还有股怪味。”雷艾尔指着地上说:“哎,这里还有水渍呢。” “但是这里窗户关得好好的啊。” “先生们,被主人看到了我会挨骂的——我们加快点脚步吧,见不到夫人我就担心。” “呵呵,有意思,”卡尔摩挲着胡子笑道,“行,去看看受害人吧。” 他们来到浴房前时,房内诺里斯和蒂亚戈已经忙作一团,似乎有“报警了吗”、“叫了急救没”之类的对话。卡尔没有急着进去,他发现门框的样子有些奇怪,门锁也变形得厉害,于是蹲下来细细端详。 “当时房间上了锁,我们家主人只好把它踢开了。”女佣在一旁解释道。 “米切尔,你该好好看看这锁。”卡尔笑着对少年说。 “您看出什么了吗?” “屁都没看到。” 卡尔耸耸肩,踏进了凶案发生的房间。这里很是昏暗,浴缸旁的木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映出的人影在墙上微微发颤。虽说在一旁的茶几和木柜上都点了香薰灯,但这些可怜的昏黄灯光也抵不过雨夜的黑暗,房间里仍然投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那像是凝聚了邪恶的影子,仿佛就藏着枪手,像是要随时冲出来用手里的枪夺取在场每个人的姓名一般,总让人油然升起莫名的恐慌。 受害人是桑尼太太,不必说,她就是蒂亚戈先生的妻子。此时她已经被转到了临时搬来的床上,鲜血染红了床单。而诺里斯正忙着给她做临时的急救。看样子桑尼太太还有半口气。 “好暗的房间,一直都只点这么些灯吗?”卡尔问道。 蒂亚戈正在帮诺里斯擦火点灯,没有回应,于是萨菲娅解释道:“是的先生,夫人性格偏激,不喜欢用电。”不一会,房间里亮堂了起来,浴盆上点满了蜡烛,床头更是摆了四盏煤油灯,反而显得刺眼了。借此机会,卡尔和雷艾尔上前查看了被害人的情况。 女人右胸口受了枪伤,汨汨流出的大片鲜血,就像是一朵凝聚了邪恶和得逞之快感的恶之花在疯狂绽放。出血过多的她早已昏死过去,全身失温,气如游丝,情况万分危急。诺里斯从风衣里掏出了大大小小四五个纸包,里面都是些银晃晃的手术用具,堆满了小小的床头柜,他的手里就没有停过,他要与死神赛跑,抢夺一条鲜活的人命。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高大,他全身心投入的样子,和那个债台高筑的落魄形象完全不符。 卡尔朝蒂亚戈说了些安慰的话,拿出名片说:“先生,我叫卡尔·史蒂文森,这位是雷艾尔·米切尔,我们都曾在皇家警察学校进修,请允许我们对案发现场进行初步勘察。” 蒂亚戈呆呆望着他们,点了点头。 “至少在夫人醒来之前,她身上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了。”雷艾尔朝卡尔轻声耳语道,两人蹑手蹑脚走到浴盆前,这里是案发现场,他们祈祷能在这里发现什么。 浴盆就是普通的瓷质浴盆,离窗户五六步远,在房间内居中偏上的位置,上面撒了浴盐和玫瑰花瓣。桑尼太太就是在泡澡时遭到枪击的,血液和浴盐的颜色相融,呈现出诡异的暗绿色。 “呵,有钱人家就是有闲情逸致,这么晚了还泡澡。”雷艾尔打趣道。 “该说不说,还挺香。” “而且桑尼太太她可真是壮实啊,那膀子那肌rou,比你都要壮一圈。” “好了好了,你说这些可不要被她先生听到。” 两人凑近了浴盆,靠内的边沿有大片的血渍,应该是夫人中枪后倒下的位置。至于靠窗那边则很干净。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房间靠门那侧的墙上。房间内贴了咖啡色的印花墙纸,于是他们把手掌贴上去搜索,终于找到了一枚弹孔。 “和桑尼太太的枪伤加起来,确实是两发子弹。” “有意思,和我推想的不一样。”卡尔笑说。 “看到了吗,这里还有个洞。” 雷艾尔指着窗户角上面的一个碗口大的破口说道。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反光的窗户玻璃只有那块缺损,确实很是显眼。 “你怎么看?” “应该是当时犯人为了打开窗户才一拳打破了窗户,拉开窗栓进入屋内吧。” “你那时候有看到窗户是什么状态吗?” “那么黑,谁看到了啊,你看到了?” “啧,我当时也只是勉强确认了声音的方向。况且那么多窗户,谁知道就是四楼啊。” “那不就是呗。” “那跑来的路上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呃,我记得咱跑到正门的时候,是有一只大鸟从天上飞过吧?不过我也不确定,毕竟那么大的雨,我当时的注意力也在门这边。” 卡尔点点头,噘着嘴想着什么。当然,他们在做这番调查的时候,有两双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他们,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凝视了。 雨下个不停。房间里静的吓人,诺里斯手里金属器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都显得那么刺耳。卡尔在窗边站了会,回头时,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像是锁定了猎物的雄鹰。 急救已经进行了好一会,医生和警察一时半会是来不了了。蒂亚戈先生正坐在床位焦急地望着妻子,眼角还泛着泪光。女佣萨菲娅则不停地绞着围裙角,身体都在微微发颤。他轻轻走到两人跟前说道:“蒂亚戈先生,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深表同情,我知道您现在心情不好,但您能否跟我们说说案件的具体情况呢?” “啊,好的。”蒂亚戈走到门外,萨菲娅自然跟在他后面。四人围聚在门外,也算是做证词时有个旁录。蒂亚戈想了想说道: “我太太从小皮肤就不好,医生建议她多泡药浴。她是家庭主妇,我们也没有孩子,每天花三两个小时在泡澡上也是常有的事。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开了酒简单庆祝了一下,所以她今天入浴得有些晚……我想想,大概是十点半左右去的浴房吧。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客厅看书,当然,其间我有去拿东西吃什么的。由于提前吩咐过,萨菲娅在九点半左右就去锅炉房帮我们烧好了火,帮我们收拾好桌面搞好卫生的时候大概是十一点,在那之后她又下楼去了。我在客厅打算一直待到太太出浴,然后一起回房睡的,哪知过了一阵,哪知……”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当时钟打完没多久,我还放下书舒了下筋骨,哪知道坐下还没多久就传来了我太太的尖叫声,然后就是那几声枪响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头脑一片空白,耳边也嗡嗡直响……我真希望只是假的,是她给我开的一个玩笑,或者,就算是别家发生这样的惨剧也好啊!哎!我跑啊跑,冲了上去,手脚发麻,我现在还感到麻。萨菲尔她也跑过来了,跟在我后面。呃,我拍门啊,没人应,我喊她的名字,她也没回答。我手上拧啊拧,才发现房门上锁了!我急啊,于是飞起一脚把门踢开了,哪知,哪知……哎!我看到她就这么瘫软在浴盆里,真是晴天霹雳啊。我当时僵在那里,可按照诺里斯医生所说的,要是当时我给她止个血也好啊!” “你拿东西为什么不让女佣帮忙呢?”雷艾尔脱口而出。 “我不是残废。” 卡尔打了下雷艾尔的头。 蒂亚戈先生的证词得到了萨菲娅的背书。她是这么说的: “我那时候在锅炉室里面烧火,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那声尖叫了。我急忙丢下手里的火钳,又听到了枪响。刚从锅炉房里跑出来时,又听到‘咚’的一声响,等我跑上二楼时,主人蒂亚戈已经抢先一步冲上了三层。我害怕啊,但也只能死死跟在他后面。我那时候脑子一片恍惚,回旋着的无非就是最坏的打算——我相信以太太平时的为人一定能渡过难关的,但还是怕啊。我能听到主人拼命拍门,却始终不见回应,我好不容易爬上三层的时候,他飞起一脚把门踢开。这时,恰好一道闪电照亮了房间,映出的景象恐怕让我毕生难忘吧——夫人她正倒在房间正中央的浴缸里,胸口正汨汨地冒着血啊!” 说到这里,萨菲娅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浑身颤抖,看来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 “你说听到了‘咚’的一声,对吗?这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千真万确。” “之后呢?我们赶来的时候似乎还听到了打电话的声音。” “是的……我那时候意识到出事了,于是赶紧叫萨菲娅去打电话报警叫医生。” “先生,很不幸地告诉您,这很可能是一场入室盗窃酿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