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聆祭 6 刑场夜泣
卫尚仁等三人的音容在他脑中一掠而过。过去大半年在其手下见习,卫尚仁碍着他是上司李继徽的义子,为了避嫌,对他颇为疏淡,并不怎么结交,但该传授的一样不落下,该照料的生活起居绝不含糊。康浩陵懂得卫尚仁冷淡的原因,不但不介怀,还敬佩他秉公办理的情cao。 那晚见三人自尽,实是震撼非常。赤派三人暴毙于林,自己救不出人也罢了,竟没来得及埋葬遗体,令他耿耿抱憾。“我第一次真正给西旌做点事,便眼睁睁看着他们牺牲。倘若我开始便躲开风渺月那一刀,没带伤,或许就能救了他们。” 义父的叮咛在脑际响起:“往后在你眼前死的人只会多不会少,敌人有,朋友也有。敌人死了固然痛快,朋友死了,剩你是活下来的那个,便掉过头,甚么也别想,走下去。” ……“听来容易,做起来怎么却这么难。”连日来,那农家招待他吃些本地小菜,他也要想起卫尚仁等人的手艺,错觉他们也在旁品评,随即想起三人都没了,一顿饭吃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又不能给人发现异状。 他紧贴在地,附耳到洞口,扯直了金丝,去听杯中声息。他原先猜想火冢场上多半空荡无人,万万不曾想到,依稀听来,耳中似乎真传入人声,不由一惊! 再仔细听去,竟像是呜咽之声,更是悚然:“难道是过去烧死在火冢的北霆门人,鬼魂夜哭?…呸,神鬼之说难以求证。难以求证,便是瞎话,我怎能听到异声就想到幽鬼?况且就算真的有鬼,他们又不是我烧死的,怕甚么?” 但听那呜咽带点沙哑,是个男人声音,哭了一阵,那声音道:“小康,你是这样的死法,师哥这辈子绝没可能光明正大给你上祭了。再怎么惦念你,每年也只能提前一两日,偷偷来向你敬这么一杯酒。”声音听不出确切年纪,可至少总有四十了,低泣得极其压抑,既粗哑难听,同时更显得悲切异常。 康浩陵心道:“果然是人。这是个北霆门人,偷偷在给火冢刑处死的同门哀悼。” 那声音又道:“满门的师兄弟,能和我酒量并称的只有你,你一死,我便寂寞了。你多半要嫌三杯酒不够,不过你也懂的,每年这时候,总要张罗火冢场布置,我偷偷摸摸过来,酒可不能带多。” 听得杂音细细,不知那人在做甚么。康浩陵寻思:“是在洒酒祭魂罢。北霆门人冷酷毒辣,也有这么重情的么?这人真是个异数。” 那声音静默片刻,道:“你死十五年了。你当年信里说的那孩子,我老没见过,不知养大了没有?要是活着,也有十八十九了罢,不知在干甚么营生?当年你在这年纪,早是个男子汉了,十七岁便是师父亲封的‘奥支弟子刀法第一’,名声震动江湖。北霆门历年的大比小比,胜出的弟子从没有过这封号,是师父为你特别立下的名目……” 康浩陵心道:“北霆门奥、衍两支弟子,衍支弟子武功低微,也就罢了。奥支弟子中,不少人为了争刀法排行,同门之间勾心斗角,原来这排行之法,还是十多年前才有的。这个‘师哥’待这‘小康’如此重义,确是少见。不知那小康十五年前犯了甚么事被处死?说是名声震动江湖,怎地我从没听过?” “嘿,奥支刀法第一,便是冷云痴以下第二代的刀法第一了,却胆敢背叛冷云痴,这事想必精彩得很,回去跟师兄们问问,哈哈。”他身在南霄门,自幼便拿北霆门当作理所当然的敌人,自己将来是要参与屠灭北霆门之役的。北霆门的门户变故,他只当笔记小说、戏台传奇,敌方越惨,他越觉趣味,颇有幸灾乐祸的风凉意思。 那声音喃喃道:“你跟那南霄门人私奔,不也正是这岁数?跟你私奔的那个南霄门女人…那女人是南霄门主的亲妹子,你这一拐带私逃,连儿子也生了,叫南霄门主做了你的便宜大舅子,可真替北霆门挣脸,师父怎么就不看在这份上饶你一命。”哈哈苦笑两声,“…你莫怪师哥胡言乱语,我…我是心里闷。你死的那晚,我跪求师父,他就当没看见我。我绝了望,一眼也没敢朝火冢里看,我只觉着火是烧在自己身上……” 如此窃听,声音原已模糊,这段话又牵涉太多康浩陵所不知的往事细节,他似是没听明白,然而“南霄门”这个自己出身之地却是绝没听错的,“南霄门女人”、“私奔”,以及“南霄门主的亲妹子”这几个字词,便似一把无名火,从耳中轰地烧入心中,他又惊又怒,几乎跳起身来。 “这人在讲甚么鬼话?我南霄门中,曾有人做出这等事?这怎么可能?定是他乱说!为甚么他要空口诬蔑,说是师父的妹子?师父是妘家独苗,家里人早都不在了,哪来的妹子?” 南霄北霆两派,世代仇冤难解,都存了要让对方在武林中除名的念头。一个北霆门人私下悼祭同伴,辱骂起南霄门来定是肆无忌惮,因此那“师哥”倘若说的是别事,再怎么难听,康浩陵也不以为奇。两派人马道上相遇,彼此挑衅,往往甚么下流话也说得出来,只要不是当真动手侵犯对方女眷,坏了规矩,口头上占一两句便宜是常事。 可是,通篇祭辞听下来,那人并非在怒骂南霄门,一股劲儿回忆哀恸往事,情真意切,一段私奔说得煞有其事,连孩子都说到了。康浩陵越想越是错愕难解,怒气不自觉消减了不少,只好设想:“一定是误传。又或者是那‘师哥’将玩笑传言当作了真实,听他哭成那惨样,绝不是在辱骂我南霄门那么简单。他若真要侮辱咱们,何必鬼鬼祟祟、夜半摸进刑场来做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