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聆祭 5 极刑前夕
他十五岁时,一日父子单独对酌。李继徽说道:“我手下带兵的将领,与西旌里的头目,年纪都大过你许多,对我也很忠心。比起你来,心计总是多些。你心地太干净,似乎生成的性子便是这般,真不知妘门主手下,怎会教出这样的…唔,我就担心你在外吃亏,你得早一点进入西旌练练。只是,一入西旌——” 康浩陵眼睛一亮,李继徽随即省起自己酒后说溜了嘴,听康浩陵忙问:“一入西旌便怎样?”李继徽停顿片刻,才道:“只是你年纪还小。” 康浩陵不回话了,心中发闷:“明明说的不是这句话。又说要我早点进西旌,又说年纪太小,两头根本对不上。可是义父要瞒我,我问也问不出。” 这时他提剑悄行,往北霆门而来,心中从“捕星式”的练法,一路想到了与义父这场对答。这晚八月十四,明月几乎已全满,他没抬头,眼前却也看见银光遍地。忽想:“往后我怕没多少机会在南霄门过中秋了罢?要与义父相聚更难了。西旌赤派之人长年驻守各地蛛网,极少见他们回转。”这念头浮起时,半点失落之意也无,而是说不出的期待。 任务在身、离乡过节,这担负重任的无奈之中有着欣喜,因为这份无奈是男子汉的奢侈。他很想很想早日享有那奢侈。 他对北霆总庄颇为熟悉,但轻功未入上乘,驰星剑术不似画水剑那般,并不特别讲究轻功提纵,要如何潜入庄中,倒是难题。庄前土地平坦,一片花卉在秋风中瑟瑟摇曳,难以藏身,他掩近靠近火冢场的一道侧门,伏在树后。 见大门与侧门弟子换过了两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突然侧门大开,步出几名玄衣弟子,袍子甚短,手中均提着铜壶。 康浩陵在北霆门乔装衍支弟子时,上一年的火冢刑期已过,未曾见过这批专司刑场的短袍弟子,有些奇怪。见这批人行向自己藏身之处,方才掩近时,曾见到矮树丛间有间小小瓦房,不知他们是否要朝那儿去。他缓缓侧过身子,贴身树干,一手扣了碎砖,一手按住剑柄。 听得一人说道:“好久没去西域办货了,石脂水还剩得有么?” 另一人道:“这一年不过两个,照我说,俩酒杯的份量,也就够啦。到时添些柴进去。” 先一人阻止:“不得,加了柴才难起火。” 后一人道:“我是说,先拿石脂水让火烧旺了,投甚么进去也能加大火势。” 康浩陵心中诧异:“听说石脂水是一种黑色黏稠的膏油,产自西域地底,相当特异,能引火燃烧,火势极猛。一般家宅、门派,只有寻常的废料要焚烧,哪里用得上石脂水所引的火?他们要烧甚么大件物事,半夜里在此布置?甚么‘这一年不过两个’?……”猛然间,他领悟过来。 ——是了!火冢,当今武林残忍绝顶的极刑! 不禁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北霆门火冢场,那是烧人,师父说过,那是北霆门极刑。虽说咱们上代也有‘肢裂’极刑,但早已废除多年,决不再施行。他们这么活活将人烧死,令人作呕!北霆门果真没甚么好人。” 那几个短袍弟子靠近瓦房,举起灯火照明。一人忽然跳脚叫道:“唉呀,糟糕!去年是谁当值,没将瓶口塞牢了?石脂水少了大半瓶!” 众人一惊,随即察觉不对,纷纷怨道:“是谁粗心大意?屋里臭死了。” 康浩陵心想:“没将瓶口塞牢,石脂水便会减少,石脂水竟和烈酒一样。原来那传闻中的石脂水还很臭。”眼睛关注着侧门动静。那几人呼叫颇响,门口二名守卫的衍支弟子职责在身,不敢走远,但见四下平静,不妨偷偷懒,好奇心起,一齐移出数步,往瓦房方向张望。 康浩陵当即长身前纵,三两下攀过了墙头。他从未由这一侧通行,不知一落地便铺有石砖,左足绊了一下。他轻功一般,反应却快,右足挑起,已稳过身子,向前再跃了两大步,藏到了一座大屋的阴影里。 这座大屋是冷云痴“奥衍堂”的边屋,从这里穿过两棵大树出去,便是火冢场了。大屋那头、奥衍堂侧,北霆门人来往巡逻,几乎都能听见呼吸之声,这是冷云痴门主居住之所,岂同小可?即使北霆门人没发觉自己,被冷云痴亲自逮到也是大有可能。 但康浩陵埋伏北霆庄期间,为了遵奉卫尚仁之命,要将一缕传音金丝通过地道拉直,早已进出此处不下十数次。卫尚仁原拟将丝线直拉到庄墙之外,终因如此出入太过危险,而命康浩陵罢手。未料,他自行入庄窃听,却终于暴露了行踪,遭风渺月连夜追捕,殉职荒山。 康浩陵那一下越墙入庄,已惊动了守卫弟子。其中一人高举灯笼,促声呼召同门,里里外外搜起来。康浩陵既已潜入,便知道如何避过巡守、进入火冢场。他并不知火冢行刑是在八月十五,但见了那几名短袍弟子的势态,也猜到他们转眼便要回到火冢场中,为火冢之刑布置,然则刑期必不在远。 “要拆传音机关,毋须深入火冢场,我在这儿将金丝轻轻收了回来,待他们布置定当,我便可伺机出去。”当下矮身前行,挨近了火冢场几步,在场边大树下摸到了自己留下的记认,伏在地面,轻轻以手拨开遮掩的石块,便去捞那传音机关的线头与酒杯。 那传音机关构造甚为简易,只是埋设时要避过巡查危险。传音之理是许多百姓与兵卒也懂的:倘若一间房中事物发出声响,隔墙附耳,通常能听得即时又分明;而在空旷处若贴耳于地,能听见来者马蹄之声,站直了身子反而听不见了。似乎越是坚实之物,传音越是迅捷清楚。再者,若以箭筒贴地,亦能将远处声响纳入,听得更明白。西旌在空旷之处窃听,便运用这两桩道理,以拉得笔直的金丝铜杯来传音。 这副窃听之具,是卫尚仁依照西旌惯制打造的,制造与cao作均甚是熟练。康浩陵在“左三下五”见习,并不知这样做为甚么便听得见火冢场上的动静,只照着卫尚仁的命令去办。 他寻到了线头酒杯,好奇心大起:“此处望不见火冢场,却不妨听听场中有甚么声音。”执起酒杯,突然心中微酸:“卫大哥让我埋线,不让我听。我此刻在这里听,卫大哥却永远不能来教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