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解围(1)险境相伴
蜀宫之中,康浩陵与那丑脸少女趁着风渺月调度闻风而至的禁军,急忙潜行前往他藏身了数夜的飞廊。两人才刚坐下,松了口气,那少女便低声说:“这所在真好。你可真细心,留意到这里。多谢你啦。” 康浩陵坐得与她相隔大约三尺。此处尚在修建,全无灯烛,仅有泛射而来的月光,但仅仅如此,仍看得见那少女湛亮的眼神。他怔了一怔,说道:“谢我做甚么?那风渺月不是同时要对付你我么?” 那少女声音中带着笑意:“如果风渺月所说不错,你是南霄门人,然则你与我所谋之事也没有关连。方才你怎么又和我抢那只鼓?” 康浩陵心想:“无论她来历为何,总是伶俐机智,万一我看走了眼,她是敌人,便甚难防。”虽对那少女已大有友善好感,仍木然地答道:“那是误会一场。” 那少女闻言,眼睛微微一眯,显是在笑,可是粗厚糙黄的皮肤只轻轻一动。只听她说:“你始终对我不放心,我却愿意相信,你与我的事情不相干。” 康浩陵道:“你怎确定……” 那少女道:“好罢,我对你说实话。早在风渺月现身之前,我已知道你是南霄门人啦!驰星剑术我是见人使过的,他不是南霄门下,凭多年前的印象使给我看,不免使得不到家。可我见了你一手正宗的剑术,不但认得出,也十分地佩服……你放心,我是南方来的乡下姑娘,跟甚么南霄门、北霆门,都没有干系。” 康浩陵忍不住冲口也说了实话:“不敢当。你的武功我不但认不出,且是真正地佩服!”心想:“义父总叫我不可太过轻易信人。可是她与我联手对敌,岂不和殷迟一般地都是朋友了?” 那少女嘻嘻笑道:“那女人如此杀气腾腾,我使尽浑身解数,武功家数要瞒也瞒不来。但我的武功是在偏远乡间学的,难怪得名门弟子看不出了。” 康浩陵听了这话,眼前突然浮现起这少女出棒疾戳的姿态,与殷迟、与文玄绪的剑路,均是极其相近。忽尔一凛:“文玄绪说赤派已被他们盯上,难道她与文玄绪有关?不对,她若是甚么‘天留门’的,在风渺月打得我乱七八糟时,早便偷袭我了。”他秉持师父和义父的教诲,一再警惕自己不可对少女放松戒心,又一再不由自主地为她辩解。更何况,方才在矮墙之上,她顺手支援自己,那微小的举动正是仗义之举,实难相信这女孩儿会是恶人。 一时不知答甚么好,念头转到风渺月问自己的排行字号:“‘星横天穹,清辉灿耀’,我是师父最后收的小弟子,所以并未获赐排行表字。封师兄、史师兄他们全在排行之中。唉,如果我也能有个专用南霄门人的表字……”风渺月那一问,出于无心,却正刺中了他深埋心底的缺憾。 忆起每年各个祭祀的大日子,穿上南霄门全套正装,在历代祖师祠堂内,向着祖师爷爷们的佩剑,精神奕奕,响亮地报出名字,庄严地下拜。师兄们报的都是南霄门表字,最终轮到自己,报的却是“浩陵”这个名,总令他有些尴尬,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门规何以如此制订?南霄门历代的关门弟子当真都没有表字?他当然从来也未敢询问师父。 那少女打量着康浩陵面色,突然起身跪坐,略略弯腰,赔礼道:“方才我为了激得你生气,好伺机取胜,对你说话颇为无礼。对不住了,你别怪我罢?” 康浩陵不料她竟会道歉,忙道:“别道歉!当然…当然不怪。咱二人互不相识,有了误会,你想法子取胜,自然说得过去。” 那少女叹道:“这样就好了。”转过了身子,放松身躯,盘腿打坐。 但见她姿态变换之间,颇有衿贵之态,既不似康浩陵平生所见的习武女子那样豪爽,也不如阿七那样媚丽,而是一动一静若合符节,端庄大方,全无半分江湖风尘气。方才二人一场力战,她那宫女式样的双环发髻已然凌乱,衣裳也在滚地避刀时沾了灰尘,此时身在这竣工不久的飞廊,更不免沾染尘土。然而这刻,一个蓬头垢面的丑陋少女静静端坐,直似一位闲雅的大家闺秀,对外界脏污全不萦怀。康浩陵越看越对她生出敬意,也是越发好奇她的出身。 那少女持着一截仅余的断棍,轻轻抚着断截的那端,低头凝视,轻声道:“这棒儿跟了我千百里路,我一个人在途上全靠它防身,叫人一刀就斩断了……” 康浩陵听她语声很是惆怅,心想:“原来她只身走了那么长的路途。她对自己的兵刃这般怜惜,小姑娘家真是有趣。” 那少女抬起头,问康浩陵:“那女人手中的宝刀真了不起。你也断了兵刃,怎么办才好?咱们出去找两个禁卫军,夺他们的佩刀过来罢?人说大内禁军佩刀成色很好,我想不如——” 康浩陵愕然道:“眼下风渺月不知躲在何处,要袭击咱俩,她又会合了禁军,咱们能否生还出宫也难说。怎可以自投罗网?”心中是在说:“她有胆量混进宫,怎地甚么也不懂?或者当真是艺高胆大?她要找的物事,必是极其稀有珍贵的……” 那少女道:“早知道我不和你纠缠了,若非咱俩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也不会惊动风渺月。” 康浩陵摇头道:“不,是我硬要拦着你,是我不对。再说了,若非巧合,我们任一人在宫城之中,单独碰上风渺月和她手中的宝刀,定然凶险万分!” 那少女打量他几眼,忽地笑出声来:“我说最好玩的不是咱们误会打架,而是你我并肩与风渺月对敌,出死入生,从头到尾不但不知连对方姓名,连对方真面目也没见过。” 康浩陵微惊:“我化装易容,她已看出来了。果然她自己也不是以真面目示人。就不知她的化装底下是不是也这么丑。”听那少女说得光明磊落,又不禁好笑。两人对望一眼,见对方眼中均有狡狯神气,未脱险境,赶紧忍住了笑声。 忽然之间,康浩陵想起长街上、酒棚中,与殷迟的两番联手,心驰川北:“殷迟为我前往天留门求解药,不知是否平安?”左臂用力,但觉那麻痹之处逐渐朝肩背扩张,琵琶骨附近肌rou已有些麻痹之象,除此之外,周身一无异样。只是这麻痹如此扩张下去,自己岂非要逐渐瘫痪? 二人相对一笑之后,彼此提防之意几乎全消。那少女道:“我在宫里藏匿,找来找去,总寻不着我要找的,这就要想法子出宫去啦。你作何打算?还住在这飞廊么?” 康浩陵道:“我正烦恼——” 蓦地里,这飞廊所连结的两座楼阁之一,从底部传来极轻的“喀”一声。隔了两三个呼吸,又是“喀”的一声。如此三次,已辨出那声音是在慢慢上升,非常之戒慎地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