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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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梅 马氏的屋子前,有一个石砖砌的花台,独自栽了一株腊梅。 花开得疏疏落落,好像没什么人管她,但却梅香清逸。 月牙儿从腊梅花畔过,抬脚跨进屋内。 小丫鬟将油单绢暖帘放下,情知她娘俩要说些私房话,因此只在屋外守着,并不进去。 屋里已烧着炭盆,没什么烟,暖意融融。 马氏伏在小桌上,正打络子。 她穿着一身绣花短袄儿,鬓上簪了一只金钗。 整个人微微圆润了些。 听见动静,她抬头一看,立刻撑着小桌起身,险些撞翻了桌上的果盘。 像做错了事被捉住的孩童,手足无措。 “你……”她从头到脚将月牙儿细细打量一番,流露出哭音:“瘦了,也长高了。” 月牙儿的心不禁柔下来,唤一声“娘”,深深道了个万福。 马氏忙绕过小桌,握住她的手:“我的儿,大冷的天,快过来烤火。” 她紧紧牵着月牙儿的手,要她围着黄铜火盆坐。 月牙儿才坐下,马氏又伸手将果盘整个端过来,小心翼翼问:“吃颗冬枣罢,都洗过的,甜。” 青红的枣,“咔嚓”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 月牙儿顺着她的意思吃了好几颗,才见马氏脸上微微有了笑意。 “娘,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来。” 月牙儿将那包雪衣红豆解开:“这东西要趁热吃,现在冷了。 等会儿用油略炸一炸,味道才好。” 马氏不住的点头,欢喜道:“我的月牙儿真能耐,还会做点心了。” 彼此又说了些话,无非是些“你这些天吃了什么”、“屋子有没有漏雨”之类的家长里短的小事。 然而关于两人分别的这段时光,却一个字也不敢提。 “就在这里吃午饭,娘给你做饭去。 正巧这些天我试了些新菜,你吃了若喜欢,我给你打包带回去。” 马氏朝门外喊:“叶子,快把那些蜜饯点心甜茶全拿过来,给你姑娘挑着吃。” 光是茶就泡了三盏过来,桂花木樨茶、玫瑰香茶、杏仁茶。 还有许许多多小碟子装的点心,将月牙儿围得满满当当。 马氏喊小丫鬟叶子陪月牙儿说话,自己则一路小跑去厨房做饭。 月牙儿拦都拦不住。 小丫鬟叶子立在桌边笑:“姑娘,你一来,五娘子真是开心啊。” 谁说不是呢? 月牙儿唇边也带了笑,她一面拿点心吃,一面在心里盘算等会儿要怎么和马氏说借钱的事。 马氏这里的小食,多是蜜饯干果之类的,配茶吃正好。 月牙儿吃的最多的一碟儿,是盘乌黑的梅子。 入口微酸,而后悄悄透出甜来,含在嘴里,满口都是梅子的清新。 到用午饭的时候,马氏并一两个丫鬟依次端着吃食过来,正摆在桌儿上,都是些鸡、鱼、rou之类的大菜。 “我也不知道你近日来,厨房就备了这些菜,你随意吃些,看看合不合口味。” 马氏殷勤的夹了一筷盐焗鸡放到月牙儿碗里:“多吃些,瞧你这张脸,都小了一圈。” 她不住地往月牙儿碗里夹菜,直到月牙儿碗里的菜高高隆起,像小山丘一样,这才停手。 月牙儿每一样尝了味道,笑说:“娘,你也吃。” “娘知道。” 马氏手握筷子,目光却全然落在月牙儿身上。 好像这天底下的娘亲,都喜欢看自己的孩子。 月牙儿见周围没有别人,迟疑道:“娘,我可能有些事要请你帮忙?” “怎么了?” 马氏关切道:“谁让你受委屈了不曾?” “我想有一家自己的小吃店。” 月牙儿放下筷子,将来意细细说与她听,一面观察马氏的神情。 听着听着,马氏一双柳眉蹙起来。 “你要借钱去开店?” 马氏身子微微后仰:“月牙儿,娘觉得不行。” 月牙儿解释道:“我知道听起来好像很意外,但我有把握在三年之内将这笔钱赚回来,到时候如数还给你,外加些红利。” 听到这里,马氏猛地将筷子一放,冷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上门来找我? 竟是把握看做放印子钱的? 莫说我没有这一百两,我便是有,也得存起来给你做嫁妆。 绝不会给你这样胡闹!” “怎么是胡闹呢?” 月牙儿见她反应那样激烈,不由得有些心急:“我做的点心,如今在金陵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 日后有了小吃店,该如何经营,我心里也有数,绝非一时兴起。” “不行就是不行。” 马氏固执道:“你一个女儿家,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抛头露面的去摆摊。 如今你自己能挣些钱,娘可能给你补贴些,为什么还要借一大笔钱买个铺子?” 她起身过来,站到月牙儿身侧:“我听说,你同那吴家的勉哥如今很好。 娘找媒人给你去说亲罢? 等开了春,你做了新娘子,和和美美的过小日子,不好吗?” 月牙儿沉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才缓缓道:“娘,我现在很严肃的和你说开店的正事,你非扯上勉哥做什么?” 马氏也急了:“什么正事? 你早日嫁人才是最大的正事!” “然后像你一样,丈夫死了就一定得再找了个人嫁了是不是?” 月牙儿脱口而出。 “啪”一声,月牙儿右脸重重一疼。 马氏竟挥手打了她一巴掌! 马氏气得浑身颤抖:“你这说的叫什么话?”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两行泪簌簌而落,马氏愤怒地盯住月牙儿,受伤的小兽一般哽咽起来。 月牙儿一愣,热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传来,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被打红了。 她“腾”一下起身,冷冷道:“是我打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一路颠颠撞撞,跑回杏花巷。 月牙儿将大门重重合上,转身抵着门。 其实方才那句话,她才说出口就后悔了。 可马氏那紧接着的一巴掌,实在将她打懵了。 四舍五入,也算是活了两辈子,头一次有人敢对她动手。 打她的,还是她在这里的亲娘。 她方才那句话,难道说错了吗? 马氏不就是跟菟丝子一样,一定要找棵树缠着才能活吗? 背抵着门,月牙儿缓缓滑下去,坐在地上。 她用两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形单影只。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儿,将一室的浮尘照亮。 月牙儿望着她的影子,心想,她就不该去找马氏。 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坐了好久,才抬起脸庞。 小吃店她是一定要开的,马氏不理解也不支持,那是她的事。 不能让自己沉浸在无用的愤怒里。 既然从亲属哪里获得资金支持是不可能的事,那么她就按照商业的形式,去找能够认同她的天使投资人。 拿定了主意,月牙儿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照一照她的脸。 马氏打的那一巴掌可不轻,月牙儿右边的脸颊到现在都是红的。 这样子出门,像什么样子。 她又打了桶井水,将冷水在左边的脸颊上拍了几次,直到脸颊一样的红,才出了门。 她要去赵家,见薛令姜。 自从上回凭借酥油泡螺赢了赖mama后,月牙儿也常常去赵府。 每当她做了新的点心,都会亲自带一份上薛府请安。 一来二去,连薛府的门房都同她熟了。 看在月牙儿每回都带了小零食的份上,门房也不再是第一次登门时刁难的态度。 才进赵府后院,絮因便笑着挽住她胳膊:“你来了。 我同你说,你上回给三娘子做的那个粥,她特别喜欢,七日里有五日要吃呢!” 絮因说的是美龄粥,月牙儿上回来给她们做的。 原是民国时期,总统府的厨子特意给宋美龄做的。 用粳米与糯米成比例混合,配上nongnong的豆浆、山药、冰糖一起熬煮。 吃到口里不仅细甜美味、并且健脾开胃。 爱吃甜食的女孩子多喜欢吃,月牙儿才特意给薛令则做了一回。 两人携手入室,絮因高声通传:“三娘子,月牙儿来了。” 薛令姜正在南窗下作画,闻言将画笔搁在笔山上,从书桌后转出来:“好些天没来看我了,原以为你忙,要过年时才来拜年呢。” 月牙儿向她道了个万福,含着笑说:“忙是忙,可有件事需要和娘子商量。” “坐下说吧,絮因,叫她们泡茶来。” 两人坐定,月牙儿将自己的来意向薛令姜一一道出。 薛令姜听得专注,等她说完,才不紧不慢地说:“一百四十两,也不是个小数目。 若是再少些,我直接赠你。 可如今你说要我‘投资’你开店。” 她轻轻笑起来,鬓上朱钗轻晃:“这‘投资’一词,是怎么说。” 月牙儿见她这般神情,知道有门,便解释道:“娘子家境不凡,手上必定有闲钱。 与其放在那里生灰,不如找个好门路,让钱生钱。 我若猜得不错,娘子的嫁妆里必定有些店铺吧。” “你说的不错。” 薛令姜说:“虽然我娘家如今没落了,可在嫁妆上也没委屈我。 可话说回来,既然我的陪嫁店铺每年都有进项,那我为什么要投资你呢?” 月牙儿望一望她身后的江山秋色图。 闺阁女子画画,多为打发辰光,下笔皆是花卉、蝴蝶之物。 可薛令姜所画的这幅江山秋色图,笔墨汪洋,颇有些大开大合之象。 “我一直以为,娘子的志向从不囿于闺阁之中。” 月牙儿轻轻一笑,目光温柔而坚定:“三娘子想不想,看一间小小的店铺从无到有,最后名扬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