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飞
怀亚特正在做梦。暴雨击打在落叶上,他正在森林里搜寻着。他瞥见一个明亮的白色的身影从树丛间闪过,立即反应过来那是普兰的身影。白袍青年跑得很快,总是领先他几步。 “等等我!”怀亚特叫道,“我有事要问你。” “你追上我的话,我就告诉你!”普兰回头叫道。 怀亚特猛地加速狂奔起来,脚底在泥地上直打滑,但普兰依然领先他两三米左右的距离。 “你在那边出了什么事,对吗?”怀亚特号叫着问道。 “我听不见,雨声太大了。” “告诉我,你在霞谷出了什么事?” 雨下得更大了,树叶上响起噼里啪啦的雨滴声,地上也溅起一朵朵水花。 “普兰!” “我不能告诉你,除非你抓住我。” “等等我!”怀亚特在瓢泼大雨中眯起了眼睛,“普兰?” 普兰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怀亚特孤零零地站在湿漉漉的森林中。 他眨了眨眼,睁开了眼睛。雨水正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帐篷顶棚,并从顶部倾斜的油帆布上面滚落,一滴滴落在床上。怀亚特哆嗦起来,又往帐篷的角落里缩了缩,但这时,有一个湿淋淋的东西贴近了他。 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但他立刻想到了路。 “怀亚特?”身材娇小的少女正站在他的床前看着他,“我有新的消息要告诉你。”她说道。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散乱着头发。“那群土匪又追来了?” 怀亚特无疑指的是前些日子和他们遭遇的罗杰等人,自从林恩一行人离开森林后,他们似乎飞快地发现了队伍失去了两位领导者,随后便发起了疯狂的进攻。就在几天前的黎明时分,罗杰手下那位名叫杰西卡的探子兼弓箭手带着一伙全身长满藤蔓的似人非人的队员和他们的狩猎队伍迎面相撞,随即大战一触即发。尽管这些和黑暗植物紧密共生的古怪光之子看上去一个个已经不善移动,可他们的刀剑却磨得很利,这场混战使得怀亚特他们折损了五个队员,此外,巴布洛还不幸挂彩,另一位名叫查莱克(Zarek)的年轻队员被一刀捅到了最后一条肋骨,还有更多的人在这场战斗中受伤。不仅如此,罗杰他们竟然选择声东击西,另派了一伙队员袭击了他们的营地,这无异是给在森林中挣扎生存的队伍带来了一场灾厄,如今,他们只得支着支离破碎的帐篷,拥着所剩无几的物资蜷缩在这满是泥浆的森林角落。 他随后便意识到了队员们节节败退的缘故。并不是他们忘记了如何挥动短剑和匕首,也不是不熟悉如何拉弓射箭;相反,是罗杰带来的这一群植物人战斗队伍刀枪不入。这些人的身体不知是遭到了何等诅咒,竟然已经完全不再依靠于身体内部的器官,也无需呼吸和进食,完完全全和植物无分彼此了——植物并不会因为挨了一刀一剑就枯萎死去的,只消几场甘霖以及足够阳光的播撒就会重新繁茂生长。 “他们暂时还不会来,怀亚特。”路平静地说道,“只是我们的存粮无多了。” 怀亚特一拍脑袋:“噢,没有食物还能坚持一段时间,至少,我们不能再和罗杰他们交战了。” 路用手扯着身上湿漉漉的红色斗篷:“我明白。”她抱怨道,不过这种糟糕的天气,就算是对于雨林人来说,也太潮湿了!“她看着怀亚特的脸,过了几秒钟,也没得到回应,于是她用手肘捅了捅怀亚特的肩膀。 ”我在想,我们存放食物的地方是不是在高地。既然我们存粮不多,可别叫它们也被上涨的河水冲走了。“怀亚特回答道。 ”昨晚可能还剩下一些。“路建议道,”我们去看看。“ 怀亚特站起来,披上他的斗篷挤出了帐篷的入口。他几乎看不清被油帆布盖着的存放食物的木箱子,黎明的天空中乌云密布。天很暗,雨很大。空地上,雨滴溅起的泥浆四处飞舞。 路挤到他身边说:”我们冲过去吧。“ ”好吧。“怀亚特闭紧双眼,朝前方猛冲。到达那两个木箱子的旁边时,他停下脚步,眨了眨眼,抖落从脸上流下来的雨水。他匆忙地看向旁边的低洼处的几个大坑,已经有浑浊的泥水在里面聚集。再等到他和路一起揭开油帆布望向下面的箱子内部时,他们意识到里面空空荡荡的,几只湿透了的死去的野鸽子正浸没在木箱底部的泥浆里。 噢,这看上去勉强能吃吧。他无奈地想道。如果没有饿到必须同类相食,我是不会动这几个鬼东西的。 “现在我们还有什么?”怀亚特问道。 路忧虑地眨眨眼:“露娜留下的草药储备倒是还够,但是医疗室里已经挤满了得感冒的人。” 怀亚特抽抽鼻子。“如果雨不快点停下的话,我们都会感冒的。不然,脚下也要长蹼了。”自从和林恩等人分别的半个月以来,这片森林几乎天天都在下雨。 营地的其他地方渐渐有了动静。有一位名叫吉恩(Gene)的队员正绕着空地,边走边打哈欠,他的身后跟着威尔。身上仍然缠着绷带的巴布洛从长满了黑莓丛灌木的医疗室门口一瘸一拐地溜了出来,厌恶地哼了一声后,又转身消失在医疗室里。所有人都正畏畏缩缩地在帐篷的出入口探头探脑,先前的战争已经使他们对于走出营地这件事变得极为恐惧了。 路盖上了湿漉漉的油帆布:“我想我还有胃口吃一口这里的鸽子,之后我就得去带领狩猎队伍找找这里到底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吃。” 怀亚特听了这话再次开始变得悲伤起来。半个月以来,他们在不断地往森林中心进发,但不知为何,越是靠近森林的中心,越是找不到可以食用的猎物,更加离奇的是,这里甚至连活物都不愿驻足。在林恩带领小分队离开之前,他们还在相对靠近森林边缘的位置,但是在这半个月之内,他们至少朝森林中央的方向行进了六七十里格左右,不过他们能够如此准确地走向森林中心,这还是要归功于怀亚特一直以来藏在手中的宝物,这就是那枚他一直以来挂在脖子上的玉石吊坠。当然,这不是普通的玉石,而是更加奇妙的来自禁阁的宝物,名叫“光明信标(LightBeacon)”。它可以和佩戴者的心火产生极大的反应,并为佩戴者最希望抵达的地方指明方向。在很久以前,怀亚特还呆在禁阁黑暗的密室之中时,它就是他所看护的禁阁宝物之一,在他离开禁阁之前,每次当他触碰光明信标时,信标都会将光芒指向遥远的禁阁之西。怀亚特一直不明白这个宝物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但是当他挣脱出来的那一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自己所希望去往的地方一直都在禁阁之外。 直到现在,这枚信标仍在他的目光之中渲染出一大片的光芒,而怀亚特深信,只要自己追随着它走下去,就一定能到达光明的彼岸,他所希望去往的地方。而现在,他最希望的就是比罗杰更早到达森林中央,于是,信标便一直直指森林中心。只是,为什么它不愿意告诉我们在哪里能找到食物呢?怀亚特对此很是不解。 “它不愿意告诉我哪里能找到吃的。”他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路问道。 怀亚特连忙改口:“我是说,现在极巨之鸟也不愿意告诉我们哪里能找到食物。” 路把头扭了过去:“狩猎这种事情,大多都是靠运气和经验。”她低声说道,“我又开始想念普兰了。” “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至少在林恩回来之前,并向我们通禀普兰被迫留在霞谷的事情之前,我必须得这么向所有人说。怀亚特暗暗想道。“不仅如此,你想,他们会带着水之灵回到这里,等到那时,我们就有干净的水喝了。”他安慰着身边的少女。 路从那只木箱子里极不情愿地用两根手指捏起一只品相极差的野鸽子,接着使劲甩了甩。黑乎乎的泥浆溅到了怀亚特的手臂和裤子上。她走到一个棚子下面,开始尝试着生火,可是被雨水浸泡过的潮湿木柴根本无法被点燃。在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毫无疑义的尝试之后,路狠狠地把那只死鸽子扔到了木箱里。 “呃!”她露出一副作呕的表情,“这玩意儿光是闻上去就已经很倒胃口了。” 这说明你还不够饿。怀亚特强忍住没有说出这句话。“我想,我还可以吃树叶,附近还有可以采摘的野菜。”他叹了口气。 “但你肯定不能每一顿都吃这些。”路坚持说道,“尽管这里找不到食物,我们还是要再试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怎么射箭。” 怀亚特摇摇头:“我不想浪费我们的箭了。我该做的事情是继续向前探索。” 身材娇小的少女看了看他,“我可不想看到你再扭伤一次脚踝。现在正下着雨呢。” “但是罗杰也不愿意在这种螃蟹都不想呆的天气里派游击队来吧?”怀亚特反驳道,“虽然他们是植物,或者勉强说是植物,他们大概也是讨厌下雨的。” 路皱起眉:“嗨,要是罗杰他们也这样想就好了。可是对于草本植物来说,适量的雨水并不算什么。此外,大部分的植物不需要进食。” 这些我都明白!怀亚特看着自己湿透了的长靴。“但我得去,我们分秒必争。”说罢,他便穿过泥泞的空地向层层密林中走去,直到营地的影子已经被树林的阴翳吞没,怀亚特才停住脚步,将藏在衣领下面的光明信标翻找出来。此处的森林地面走势向下,雨水开始汇聚成一股股溪流,冲刷着混杂了落叶、朽木和霉菌的湿滑地面。雨水并没有扰乱信标的指向,怀亚特可以清楚的看到一条摆在眼前的通途,于是他沿着这道亮光向前走去。 突然,怀亚特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小腿,紧接着在他迈步时,有两棵拦路的黑莓藤绊住他的脚腕。怀亚特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 “啊!该死的!”他咒骂道,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沾满了泥浆。正当他准备把这两丛该死的植物踩倒,再从上面跨过时,怀亚特惊恐地停住了脚步。 ——一条宽阔而狭长的沟壑正从他的面前延展开来,漆黑一团的河水从中咆哮着奔涌而过,丛林中的雨声压制住了河水流动的声响,以至于怀亚特险些一步跨进这条大河,身体被这里的水冲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怀亚特一辈子都没见过一条真正的河,自然也不会游泳,况且这里的水流湍急,如果真的不慎失足,恐怕会连命都丢了的。 怀亚特左顾右盼,试图找到这条长沟的起点或者终点,但横断在面前延绵的大河伴随着轰隆的水声不知奔向何方,一直消失在他的目光尽头。这里的水面看上去没有掺杂暮土的油状污染物,但他看得出来,眼前流淌着的浑浊的河水并不是可供他们直接饮用的水源。或许这条河能够将他们指向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是光明信标固执地告诉他,他要前往的地方就在这条沟壑的对面。唉,真是个不会动脑子的古怪信物。
不,愚蠢的那个人是他也说不定。怀亚特自从看到这条沟壑后,就在想着用什么投机取巧的方式从这里跃过,诸如飞过去,用藤蔓荡过去,被大风吹过去等等,他的目标尖锐的指向悬崖对面,而光明信标没有头脑,只会单纯的将自己主人的意向投射出来。怀亚特在一棵树下面站住脚步,扯了扯自己耷拉在身侧的斗篷,它的材质似乎和那些能飞起来的人的翅膀没有什么两样,但它似乎根本不能兜住风,更别提给他带来什么上升的力量。有一刻,怀亚特忘记了飞翔的感觉,在离开禁阁之前,他都还能振动翅膀,带着身体离开地面。 他伸开双臂轻轻地像鸟翼那样拍打起来。 噢,这实在是太蠢了,怀亚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被禁锢在地上的疯子。 可是怀亚特何尝不明白呢?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再也不能飞翔,因为他所有的光之翼都被留在了禁阁——因为他是不被允许离开那里的。怀亚特时常像只偷偷从笼子缝隙探头观望的攀禽,为了不让他偷偷飞走,在他知道这件事之前,一直被他敬仰着的禁阁管理者卡巴拉早已为他准备好了镣铐。那些看不见的锁链紧紧地连接着怀亚特的每一束星光,就像卡巴拉本人的一样。 起先,怀亚特什么都不知道。禁阁里有他喜欢的书本,有足够的食物和宽敞的房间,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呢?因为怀亚特知道他这一生不能只有书本、食物和宽阔的房间。他想去看,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望驱赶着他。或许像大多数叛逆的孩子一样,越是不被允许做的事情,就越想做…… ……而越是想做,便真的做了。 怀亚特拼尽全力,在冲出笼门的一瞬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力量缚住了羽翼,在疼痛袭来的刹那,却只有短暂的犹豫,随后便疯狂地挣扎——直到折断了那双翅膀。 禁阁的外面看不见蓝天白云,也没有碧绿的草甸以及飞舞在天空中的白色遥鲲,只有漫漫黄沙、暗沉的天和遮住日月的厚重云朵。但是,怀亚特看了这些,竟然一点也不惊讶,失去惊愕感这件事本身倒是令他一惊,就好像冥冥之中就已经明白禁阁之外的世界完全不像那些僧侣们讲述给他的那样。怀亚特觉得自己还能活下去,虽然失去了翅膀,但是他还有双腿,还有双手,只要这些没有被折断,他就可以走下去,或者没那么体面地向自己想要抵达的方向爬行。爬着走又能怎样呢?只要是在向前,那么就不会被什么人耻笑吧。要是死了,也没什么可丢脸的,至少暮土人的内心并不会对一具饿殍产生何种动摇,这样就足够了。 怀亚特站在原地,淋着雨,像鸟儿一样轻轻振动着手臂,想象着那里生出飞羽,双臂变得有力,拍打而产生的升力让他离开脚下泥泞的地面。 有一刻,他很羡慕那些能飞起来的鸟儿。毛茸茸的,有斑点的翎羽,身披雨水织成的天幕,安静地飞过夜空。 也是下一秒,怀亚特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一定是昏了头,因为他向后退了几步,便开始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接着在抵达悬崖边缘的那一刹那用尽全身力气向上跳去。他回忆起自己还能飞起来的时光,便按照记忆中的那样振动手臂,那一刻,怀亚特心想,无论能不能飞起来,对他而言都全都无所谓了。 脚下的地面正在远去,迷失森林层层叠叠的黑色枝桠在以恐怖的速度逼近,怀亚特终于害怕了。 只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如果只是以怀亚特双腿跳跃的能力,他怎么可能会逼近数米高的枝杈呢,要知道怀亚特双腿撵不上貔子,双手扯不开弓弦,两只眼睛也看不清从面前扔过的土坷垃。就在怀亚特愣神的功夫,他的头狠狠撞在了一根树枝上,接着便摔落下来,狠狠砸在一堆长得乱七八糟的地锦上面,摔得怀亚特差点背过气去。他仰躺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不顾雨水滴进了自己的眼睛,一面去揉自己的腰,一边寻找自己到底摔在了什么地方。 “怎么回事,刚才在悬崖边长着的不是带刺的植物吗……” 喔,最好不是带刺的植物,不然他这么摔下来,一定会被扎成筛子的。等到怀亚特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数分钟前撞歪了的那一丛黑莓灌木竟然在数十米远的对面,而横贯在他面前的正是那道他感觉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越过的天堑。 “欸。” 短暂的屏息声。有点来不及接续思路的大脑。 “飞过来了。”怀亚特喃喃自语,随后慢慢咧开嘴露出笑容,随后演变成狂喜的尖叫。 “我飞过来了!看见了吗?我飞起来了!!” 怀亚特的声音响彻云霄。 “我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