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毕业季便是分手季。

    工作还没有着落的隋晶鑫，在周围同学忙忙碌碌的衬托下，显得尤为闲逸。她非常逃避去思考自己的未来，远的，近的，都不想，看见同班同学捏着浸了汗水的简历匆匆出门，她觉得很悲凉，大学四年，用各种有用没用的知识能力包装自己，最终在人才市场上一遍遍地被人观瞻，挑剔，像极了被赶上集市的驴马。

    走到最后一年的情侣们，关系大多都变得微妙起来，纯纯的风花雪月终是败给了前程大事，各自计划盘算着，把爱情和未来几十年的收获放在称盘上比较几个回合，婚姻的利益考量此刻有了雏形，男女间不再那么坦诚，父母的醍醐灌顶可以拔去几年培育的爱之花，只因为可以让自己轻装奔赴更美好的未来。

    当然也有情愿平淡岁月的，隋晶鑫默默观察着情侣牵手在超市的货架上挑选着给对方父母的礼物，看不出太多的喜气和兴奋，更像是人生设定程序的其中一个环节。

    男生说：“我爸爱喝豆浆，你可以买豆浆粉。”

    女生说：“拿不出手吧！一般不都是送烟酒吗？别还没进门儿就觉得这儿媳妇抠啊！”

    男生傻笑，但还是说出了重点，“反正也是我买单。”

    女生在高档滋补品前来回徘徊，狠下心要找一个贵的。

    男生忍不住插话，“你父母岁数也不大，吃这些没必要吧！”

    女生翻了个白眼，“他们不吃也可以送人呗，要你cao心，这还没结婚就小气吧啦的。”

    男生再傻笑，轻轻摇了摇头。

    隋晶鑫似乎一眼就看到了男生的未来，形容憔悴地筹划着老婆列出的愿望清单，包括房子，首饰，名牌衣服，岳父母的房子，首饰，名牌衣服。

    隋晶鑫想到，如果自己这样要求杜峰，他会不会被吓跑？她并不想去见杜峰的家长，也不知道他们还能发展多久，她只是想在这个人的陪伴下熬完大学的最后时间。

    但她低估了自己的作用，她自己迷茫着，却能成为杜峰扳回一局的展示品。

    那天杜峰提出和她在学校附近的商业街逛逛，还嘱咐了几遍隋晶鑫要穿的好看点儿。

    这样的约会很罕见，因为杜峰很避讳在学校附近被人看到他在拍拖。而这天，杜峰一直紧紧拉着隋晶鑫的手，还不时地望车行道上望一望。

    正在隋晶鑫纳闷儿的时候，一辆车在他们身边缓缓的跟着，终于停下，黑漆漆的车窗匀速摇下，一张凶险jian诈的脸先露了出来，这脸探出的时候，特意带出了脖颈上的粗金链子，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跟杜峰招呼道，“小峰？搁这儿干啥？逛街？”

    隋晶鑫也顺着声音望去，敏锐地从金链子身后，捕捉到一个女人的目光。她像是要刻意地躲在阴影里，但眼睛却紧紧地在隋晶鑫身上停留。

    杜峰装作休闲随意的打着哈哈，走近车窗的时候，特别留出了一个视线通道，让车内的二人可以尽情浏览隋晶鑫。

    隋晶鑫没问，已经猜出了几分，车里的人，很可能是杜峰的六叔，和他那魂牵梦绕的女朋友。隋晶鑫的作用，就是展示给六叔杜峰的能耐，也展示给前女友杜峰的放下。

    隋晶鑫很想笑，她跟杜峰相处的整件事，都是一场戏，杜峰布局，找她配合，全为了这一天的精彩瞬间。隋晶鑫摇摇头，她得承认，被社会捶打过得杜峰，心计远在她之上，几个网兜的水果，就把她这女配角指挥的明明白白，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看透也便想透了。六叔的车潇洒地开远了，杜峰站在原地挥手告别，笑容比哭还难看，隋晶鑫轻蔑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悲凉。

    又一个普通的晚饭，杜峰突然问起了隋晶鑫的就业打算，把喝着热粥的隋晶鑫惊出一身冷汗。她歪着头，懒懒地说：“走一步说一步呗”

    杜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你父母没给你铺铺路？”

    隋晶鑫摇摇头，她顿时觉得自己呈现了母亲梁玉娥的基因，迷茫，被动，毫无进取心。

    杜峰又问到，“你父母是做什么的？我一直也没机会问。”

    隋晶鑫调皮的挤了一下眼睛说道，“下岗职工，双双下岗！”

    杜峰直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探测这回答的真假，那眼神，很尖锐很现实。

    隋晶鑫搓搓手，迎接了杜峰的目光，“你问这个做什么？”

    杜峰面色有些阴沉，他用手顺了顺头发，扶了扶眼镜，面向餐厅的一角，眼神略过了隋晶鑫说道，“你父母，应该是很普通的人吧？”

    这话，口气没有太多起伏，却像一阵巨浪，让隋晶鑫无形中跌坐了个跟头。

    她推开饭碗，没好气的答：“普通人？这世界上有几个不普通人？有钱就不普通了呗？而且，父母普通不普通，也不是我们该讨论的吧！”

    杜峰冷峻地看着她，食指在餐桌上来回画着，说道，“面对现实吧，晶晶，如果你的父母不普通，你根本不可能到了这个阶段还浑浑噩噩的跟我混日子，他们的普通注定让你比精明的家庭培养的女儿要慢几拍。你的随意，慵懒，在我初次见你的时候非常迷恋，因为我自己来自一个步步为营，市侩十足的家庭，所以我喜欢一个人拥有我永远不会有的松弛感。但是后来，我感觉你的松弛感，也许真的就只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心态，也许你父母就是这样的人吧。其实父母的高度，决定了子女的广度，我看的出，你没有太多的选择。”

    隋晶鑫听到这里，肺都要爆炸了，她可以明显感受到自己胸脯的起伏，她有一种后背被人抽上几鞭子然后示众的愤懑都羞耻。人的所有愤怒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吧，隋晶鑫听到这些扎心的大实话，无力反驳，也不想面对。

    不过她迅速压下怒气，冷笑着说，“呵呵，对呀，我父母，我祖宗十八代都是这样的人，但是，我的家人不会为了自己卖了闺女的青春！”

    说完隋晶鑫瞪圆了眼睛看着杜峰，杜峰在回避她的目光，他紧紧的抓着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他知道隋晶鑫在说什么，是他的痛也是他的无能为力。

    他提起嘴角的笑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用手掌在隋晶鑫的手背上压了压，又拿开了，用一种沉稳坚定的口气说：“水晶，我们分手吧！”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隋晶鑫就已经预料到了是这样的结果。她抽回手，斜靠在椅子上，话里有些讥笑，“当然可以，但是，我想听听分手的原因，既然这是我们最后的晚餐，所以请你以诚相待，说出实话！”

    隋晶鑫的冷静还是让杜峰有些意外，他更加确信，经过几个月的相处，眼前的这个女孩真的不算爱他。

    他抬起疲惫的眼睛，第一次，眼神里不再计算，而是呈现出真诚，“水晶，虽然说了分手，我挺喜欢你的，真的，我喜欢你的聪明，也喜欢你的淡然。可是，喜欢并不能成就以后的生活。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帮助我实现阶级跨越，简单来说，就是能带我起飞的人。”

    隋晶鑫在这一刻，怒气全无，眼前这个男人，曾经八面周全地用力强撑着他的体面，虚伪又滑稽。但真正卸下一切返璞归真了，那种丢掉尊严的诚实有难以言说的酸楚。

    一周以后，隋晶鑫看到杜峰搂着一个女孩，在学校门口上了一辆帕萨特，女孩子身高几乎是杜峰的一半，胖墩墩的，披肩发，边走边不时拍打杜峰压住她头发的手。在钻进轿车的时候，杜峰弯腰颔首，百般呵护，金丝边眼镜换了新的，鞋子也换了新的，但傲视一切的态度却荡然无存了，畏畏缩缩的，显得新衣服都大了一号。

    也如隋晶鑫的料想，这女孩是校领导的女儿，这桩好姻缘让杜峰嗅到了人生的契机，所以和她分手的时间把握，堪称完美。

    隋晶鑫笑了笑，在这个校门，她看清了戴伟明，目睹了郑翰的背叛，也见证了杜峰的起飞，这校门就像是她感情世界的咒，她想快点逃离这里，一刻不留。

    父亲隋满晖，搭了两顿饭，两条烟，外加倾尽词藻的好言好语，才说动了单位的司机，帮忙把隋晶鑫的行李拉回家。

    隋晶鑫看见父亲一路上点头哈腰，陪着笑脸，心里很难过，也许，她更难过的是自己毫无着落的毕业规划。一路上，司机师傅似乎在展示着他的全方位雷达情报系统，把单位人的所有毕业子女介绍了一个遍，谁上了研究生，谁找到了外资企业，谁留校当了老师。。。

    隋满晖顺着后视镜探寻到隋晶鑫躲闪的目光，也大声问，“晶晶你不是跟我说，好几个大公司也在联系你去上班啦？”

    隋晶鑫知道这是父亲吹的临时牛，她也只能含混应着。

    但司机师傅是一个必须确保情报准确无误的人，他追问隋晶鑫是哪几家公司。隋晶鑫硬着头皮搜刮着脑子里那些大企业的名字，这导致隋满晖真的以为女儿要出人头地了，喜不自胜，不停的拍打着自己的肚皮。

    一直到了家，隋满晖还沉浸在这个喜讯里，他命令梁玉娥立刻马上好饭好菜的端上来，再大声欢快地跟隋晶鑫的奶奶一通报告。隋晶鑫知道自己的谎言很快就会现形，但是，这样的夜晚，难得和谐的家庭气氛，她实在不忍破坏。

    火锅蒸腾的热气，让拥挤的客厅变得朦胧，一家人的脸都带着雾气，模糊不清，所有人的声音都很欢快洪亮，包括母亲梁玉娥，他们把隋晶鑫从小夸到大，充满了为人父母的骄傲。

    多年以后，当隋晶鑫在监狱里寂静的夜里，回想起这一幕，她还是会觉得暖心，但那份暖，会迅速地被内疚和悔恨冲漫而过。她的罪过让这个家庭支离破碎，隋晶鑫每每此刻都不敢再回忆下去，她关掉继续回忆的阀门，让画面定格在全家人吃火锅的欢乐时光，骗着自己才能入睡。

    历经了几个月的求职，面试，隋晶鑫被一家本地的一家不大不小的连锁超市录用了，成为了一名公司会计。这个结果，一开始让隋满晖是不能接受的，明明听到的是威名震天的大企业，怎么最后就成了个本土超市的会计。在他百般叹气的时候，隋晶鑫的奶奶冷冷地从老花镜片后面投出一抹见怪不怪的目光，说到：“切！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晶晶大学生怎么就了不起了嘛，有钱有势有路子的人多的是，哪个不给子女安排的清清爽爽？哪个像你，一不闻，二不问，就靠一个女孩自己闯天地的啦？好工作多的很，人家有手段的早就顶走了，轮的到我们这样小户人家的女儿的？”

    隋满晖不服但又无力反驳，只喏喏道“你见多识广怎么不早说啦？你那个皇亲国戚的远方侄子怎么不见了啦？”

    奶奶鄙夷的喘息更重，“切！你倒有脸来查我的底细，看看你自己吧，有本事，不早就给囡囡寻个好前程的？用的着在这里叹气！说到底，娶什么老婆，养什么女儿，哪个中用了？”

    梁玉娥对于婆婆的指桑骂槐早已迟钝，她听着这件悲伤的事情，也不由的担心起来，缓缓说到，“嗨，工作嘛，毕竟也是在家附近的，也是正规企业的，也蛮好，不风光嘛，也是晶晶自己努力找的对吧，我看倒是早早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才是大事呢，趁着我年轻，还能带带外孙，奶奶嘛，也能抱上重孙，蛮好！”

    隋满晖斜透了眼睛盯着她，怒其不争的怨气瞬间爆满。在发作之前，被奶奶的发言拦截住了，“鑫鑫妈平时蠢头蠢脑，今天这个话说的很有水平嘛！女孩子，自己做的好不好有什么用啦？还得是嫁人才能改运气啦，你看鑫鑫妈，那个瘪三娘家能给她啥啦，这嫁给你，日子还过的清爽些！”

    梁玉娥竟然心怀感激的点点头，这样的对话组合让隋满晖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