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一无所有
李云海眼见那几个泼皮要闹事，他连忙抓起了桌面上的一个醋瓶。 就在这时，那边走过来一个拎着菜刀的厨师，只见他五大三粗，膀大腰圆，跟电视里演的鲁智深一般，要不是穿着厨师服，戴着厨师帽，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哪里来的屠夫。 “干什么？想在这里打人？你们问过我手里的刀子没有？”厨师怒吼一声，声若洪钟，他提了提手里的刀，怒目圆睁，瞪着对几个青皮。 与此同时，全场的食客，齐刷刷的站了起来，都一副见义勇为，马上就要大打出手的表情。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那几个小瘪三，显然也知道菜刀的利害，何况他们还犯了众怒！刚刚举起来的手，马上放了下来，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离开。 李云海啧啧称奇，心想这北金的爷们，还真是厉害！ 厨师挥了挥手，笑着对李云海他们说道：“几位，请继续。” 李云海抱了抱拳：“谢谢。” 厨师转身离开。 沈秀兰噗嗤笑道：“这北金人挺仗义的啊！” 三人继续吃烤鸭，吃过饭后，沈秀兰问道：“我们去哪里玩呢？我听说北金有地铁是不是？地铁是什么样子的？你们有没有去坐过？” 林芝嫣然笑道：“好生奇怪，我和云海明明来过北金几次，反倒像是初次过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没有经历过，反倒是你，对北金门儿清呢！” 沈秀兰咯咯笑道：“我都是听说的嘛，哎，林芝，你说那地铁长什么样？” 林芝摇了摇头：“我也没有坐过，要不咱们去长长见识吧？” 李云海对坐地铁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但见她俩都感兴趣，便说了一声好。 北金是我国第一个开通地铁的城市，第一条线路于1971年1月15日正式开通运营。早于香江、首尔、新加坡、旧金山、华盛顿等城市。 李云海三人专门前来体验地铁。 他们坐的是2号线，1984年开通的。从西直门、阜成门、复兴门、宣武门、和平门、前门、崇文门、建国门、朝阳门、东直门、安定门，最后回到西直门。 沈秀兰看着车牌上全是各种门，不由得问道：“云海，北金怎么这么多的门？全是门！” 这还真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一般城市的交通，都是以路为主，各种路。 北金的交通却是各种门。 2号线多门，与当年这里是城池内墙遗址有关，2号线位置，基本是老北金内城墙的位置。老北金还有“内九外七皇城四”之说，是指内城有九个门，外城有七个门，皇帝住的紫禁城，叫宫城，有四个门，宫城之外是皇城，也有四个门。加起来足有几十个门。 北金的门多，是因为北金的墙多。外城墙、内城墙、皇城墙、宫墙，等等。 城墙已成过往，但城门的名称还在。它在地铁公交的站牌上，它在人们的生活中。它记录了老北金曾经经历过的沧桑，它打开了了解北金历史的窗口，它留下了宝贵的地名和文化遗产。 李云海这么一解释，沈秀兰和林芝这才恍然大悟。 坐地铁的外国旅客还挺多的。 改革开放以来，到我国旅游的外国人越来越多，地铁上能看到一群群的洋人。 李云海他们体验了一把坐地铁的感觉，从前门下了车。 北金人一直习惯早睡早起，但人们发现，等市民百姓下班以后，店铺也都关了门，想买点什么东西实在是困难。 80年代，一些区域的商家组织起来，抱团延长营业时间，他们不再满足于方便群众下班后买东西，而是着重打造晚间购物休闲的区域氛围。 百货大楼晚上营业时间延长到九点半，周末延长到十点半，街头的店铺也全部延长营业时间。 前门、新华门等地方，是最早的夜市街，李云海他们逛了逛，忽然发现前面一条巷子里，灯火辉煌，人头攒动。 三人好奇的跟着行人的脚步，走进这条小巷子。 巷子里摆满了地摊，全是卖各种旧货古玩的。 李云海明白过来，这就是所谓的北金鬼市。 因为晚上才开市，卖的东西真假难辨，所以被人称之为鬼市。 巷子里挤满了淘货的人，cao各种口音的都有。 林芝和沈秀兰牵着手，紧跟在李云海身边。 李云海在一家旧货摊前蹲下来，看那琳琅满目的旧东西，有各种语录、铜钱、鼻烟壶。 三人拿起各种东西来看，沈秀兰拿着一个鼻烟壶，问李云海这是做什么用的？ 李云海也不是太懂这玩意，毕竟没玩过，但顾名思义，就是用鼻子吸烟的玩意，壶就是用来装鼻烟的。 摊主说这个东西，明朝就有了，从意大利传来的。他演示给李云海他们看，只见他掏出一个鼻烟壶，放在自己人中部位，用鼻子吸气，烟就进入鼻腔了。他又介绍说，还可以用鼻烟勺，掏一点烟放在左手的合谷处，然后用右手的大拇指把烟碾碎，再送入鼻腔。 沈秀兰算是开了眼界。 摊主让他们试一试。 沈秀兰和林芝都说不敢试。 李云海尝试了一下，好家伙，呛得他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这可比吸水烟还要猛，直呼受不了，真不知道以前的人怎么喜欢这玩意？ 他们看了看，起身离开。 “云海，这里有卖核桃的！”沈秀兰好奇的说道，“其他人都是卖用品，这个人却卖吃的。” 李云海笑道：“这不是用来吃的，而是文玩，用来盘的。” “盘核桃？怎么个盘法？” “拿两个搁在手心里，不停的握、揉、旋转，听说能治疗便秘，还能防止老年痴呆症。” “真的假的？不咯手吗？” “要经过处理的，比盘两个石头要强是不是？” “有道理。” 沈秀兰像是一个刚进大城市的小姑娘，见着什么都好奇，都要问一问李云海。 林芝对这些东西倒是见惯不怪。 前面人更多了，原来是有人卖古董，把巷子全给堵塞住了。 李云海三人站在外围看了看，也看不懂是真还是假，他怕和林芝走散了，伸出手往旁边一拉，结果却拉到了沈秀兰的手。 沈秀兰羞涩的一笑，眼底荡漾着春波。 李云海尴尬的松开，顺手一指里面，说道：“这是拍卖古董呢！我们不懂行，就不要凑热闹了。” 沈秀兰嗯了一声。 他们逛了一圈下来，李云海买了一个军用的望远镜，看得挺远挺清晰的，他还看中了一把藏刀，做工精美，且是开了刃的，用来放在家里观赏、防贼极好，但又怕带不回家，便没买。 沈秀兰买了几本旧书，五分钱一本，都是外国的文学小说，在刚放开的80年代，外国的小说很吃香。 林芝淘了一些磁带，一毛钱一本，比买新的划算。 他们回到长城饭店。 沈秀兰是单独一个人睡一间房，林芝送她回到房间，和她聊了几句，这才过来休息。 第二天便是印刷展开展的日子。 李云海等人一大早便来到了展览馆。 他们只有一个小小的喷墨打印机展位，比起那些大型的印刷机器来，毫不起眼。 采购商来自国内外，都是做印刷行业的，比起广交会来，更具有针对性。 林芝也觉得这种专业的展览会比广交会更好。 微压电喷墨打印机研制成功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马上成为爆款。 不过李云海并不气馁。 一款新产品从面市到抢占市场，总需要一个过程。 热发泡式打印机，已经占领了整个喷墨打印机市场，微压电想抢市场，首先需要得到用户的认可。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等更换周期。 不管是公司还是单位，或者是个人，家里已经买了打印机，就算看到有新款的出来，也知道新款的很好，但也未必马上就换新款，一般都是等到老款的坏了，或者实在承受不起墨盒的高昂成本了，才会更换。 而打印机偏偏很难坏，特别是热发泡式的打印机，一换墨盒，就连同打印头一齐更换了，一台打印机用上十年八年是常事。 在这种情况下，李云海的微压电打印机销售量一直不算太好。 他生产了10万台，还只卖出去4万多台。 这也是李云海急于参加各种展销会的原因。 本次展览会，李云海也没有多带人，只有庄勇和两个工作人员，主要是负责搬运货物，销售的话，他和沈、林三人一起做。 做外贸工作，对外语要求高，对情商、智商要求也高。 一般的人做不好这行工作。 而沈秀兰和林芝，都参加过三届广交会，她俩的外语口语和推销话术，都cao练出来了。 开展第一天，人潮涌动，到四海公司展位来的人也很多。 李云海三人接待客户，向他们推介产品。 一天忙下来，居然没有接到订单。但零售出20多台打印机，都是采购商看到这款打印机好用，便买上一两台回去放在公司里使用。 这个小印展，只有五天时间！ 一天没有接到单子，三人都有些着急。 参加这样一个展览，七七八八的各种费用加在一起，花销不小，接不到单子的话，肯定要亏本。 晚上，他们也没心思出去逛街了，回到长城饭店吃饭。 中午三个人吃的快餐，都没有吃饱。 庄勇等人住在长城饭店附近的宾馆，档次当然不能和李云海他们比，平时用不到他们，任由他们自由活动。 李云海三人来到长城饭店的餐厅，选了个座位坐下来。 “虽然没有接到订单，但吃还是要吃好的。你俩尽管点菜，我来买单！”李云海笑着把菜单递给沈秀兰。 沈秀兰才不会跟他客气，点了几个招牌大菜。 长城饭店晚上都会有娱乐活动，请各种歌手前来演唱，或者举办明星见面会。 80年代流行的摇滚音乐，就发源于长城饭店、建国饭店这些大饭店。 今天晚上，长城饭店就有一场摇滚音乐会。 1986年5月，北金工人体育馆举办了一场名为《让世界充满爱》的演唱会，请来了一百多位歌手。有一个叫崔建的歌手，在上面演唱了一首《一无所有》，点燃了所有观众内心的狂热。 这个时候的崔建，名不见经传。 今天晚上，长城饭店请来了崔建等歌手演唱。 吃过饭后，李云海和林芝、沈秀兰一商量，买了门票进去观看。 几十块钱一张的门票，也多的人是买单。 李云海和林芝上次来这边看过程林的演出，因此认识了程林。 沈秀兰还是第一次进这么高端的演唱会场，这里比起花城的音乐茶座来，高出好几个档次。这里请来的都是有名气的歌手。 一个女报幕员用惯常简洁而高亢的语音语调，介绍了一个大家闻所未闻的名字和一首闻所未闻的歌曲：“请听――崔健演唱《一无所有》。” 之后，一个古怪的男青年，抱着一把吉他走上舞台。他穿着件半长褂，一边的裤脚挽着，一边的裤脚放着，一高一低的，怎么看都像一砸场的社会青年。 观众还来不及讶异于他堪比街痞的打扮时，社会青年已经声嘶力竭地唱起来：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颇具沧桑感的嗓音劈空吼出，只一句就让现场的气氛陡然沸腾。 李云海也是第一次现场听摇滚乐，那感觉好似大木头当胸给撞了一下。 粗粝的音乐和嗓音，让他体内的血液，瞬间聚集到了头顶。 当“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这句歌词吼出时，现场的观众，都感受到强烈的情感冲击，掌声、口哨、尖叫，此起彼伏。 沈秀兰和林芝也被这摇滚现场给震撼到了！ 歌词更是让人发自内心的感慨。 李云海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发财之前的际遇。 他当时何尝不是一无所有？ 刚毕业时，他一个人像游魂一样，行走在西州灯火辉煌的大街，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只能去澡堂子里过夜。如果不是对未来满怀期许，他肯定挺不过那个艰难的时期。 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人嫌狗弃，谁又会跟他走？ 这个时代，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又何其多？ 别以为80年代的爱情和婚姻很廉价，丈母娘对女婿的要求，从古到今就没有放低过。 李云海看过一部电影，叫《烦恼的喜事》，讲的就是1980年初期的上海，一对小年轻自由恋爱，结婚时却被“64条腿”给难住了。丈母娘要求男方有房子，还要有64条腿的家具，少一条腿都不行。男主为了凑齐64条腿，只能东拼西借，花了几千块钱。结婚当天，丈母娘又要求有小轿车接亲，没有车子，就不出门，闹出来的事故，令人啼笑皆非。 一无所有这首歌，可以说是唱出了年轻人的酸甜苦辣。 改革开放后，一切的新鲜元素都在不断冲击国人的传统思维。大家在物质和精神上感到“一无所有”，也在这种困顿状态中获得重生，重新定位自我，重新追求新的理想。 这首歌反应当代的东西是最准的，比大而无当的，泛泛的文化的那种，更能让人产共鸣。 歌手也凭借这一首曲子，奠定了在我国摇滚界教父级别的地位。 李云海听得热泪盈眶。 他感受到沈秀兰的注视，便看向她。 沈秀兰显然也感受到了李云海心潮的澎湃和激动。 当初，在李云海一无所有的时候，方佩华粗暴的拆散了女儿和他的姻缘。 而沈秀兰也没有坚定的选择跟着李云海一起走。 最终，林芝和李云海走到了一起。 现在的他们，并非一无所有，而是拥有了一切。 沈秀兰因此而错过了人生中最好的男人。 此刻，她内心的感受，和李云海一样的深刻。 多么痛的领悟！ 往日时光，却一去不复返了！ 林芝对这首歌的理解，肯定没有他俩深，因为她从小到大，就没有经历过一无所有的人生。 崔建唱完之后，全场掌声雷动，一致要求返场。 他唱歌，像是用尽了全力，额头上全是汗水。 在众人的要求下，他又唱了一首歌，是翻唱的外国摇滚乐，虽然同样的很劲爆，却无法引起观众的共鸣，大家又要求他重唱了一遍一无所有。 接下来是其他歌手的节目。 他们都唱得很好，却无法再像一无所有一样打动观众。 看完演唱会，李云海三人离场，回到房间。 沈秀兰来到李云海的房间，和他们讨论刚才的歌曲。 三人都觉得一无所有好听。 这歌很容易学会，听过两遍，便可以吼出几句来。 林芝笑道：“我先去冲凉，你们聊一会儿。” 他俩开的是套间，淋浴间放在卧室里。 林芝起身进去洗澡。 沈秀兰坐在李云海身边，眼睛里带着一种莫名的愁绪。 “云海，对不起。”她忽然低声说道。 李云海浑身一震，说道：“秀兰，我们之间，不必说对不起。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沈秀兰忽然扑进他的怀抱，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的抽泣。 李云海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的看向卧室门口。 这要是被林芝看到，那将是暴风骤雨！ 李云海想扶起沈秀兰，她却紧紧箍住他，一动不动。 “秀兰！你别这样。”李云海感受到她胸腔的剧烈扯动。 沈秀兰在压抑制着哭泣，越是压抑，越是难受！ “云海，我其实很想跟你走的，你相信我吗？”沈秀兰哽咽的说道，“哪怕你一无所有，我也会跟着你走的！” 李云海发出一声幽幽的长叹。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云海再也说不出那句：“哦，你这就跟我走！” 沈秀兰抬起泪水迷蒙的脸，毅然起身，快步离开。 李云海惆怅的看着她秀丽绝伦的背影。 他起身追出来，看着她进了斜对面的房间。 林芝洗完澡出来，笑道：“秀兰过去了？” 李云海嗯了一声。 晚上睡觉的时候，林芝说道：“你说我们的打印机，怎么就开不了单呢？这么好的产品，难道世人都不识货吗？” 李云海将她搂在怀里，轻抚她柔软的后背，说道：“一个东西，并不是因为好，就有人买的。就像一个人，并不会因为你是好人，别人就会赏识你。” “咦，很有哲理啊！”林芝亲了他一口，嫣然笑道，“就像你，这么优秀，沈秀兰却不懂得欣赏你。结果让我捡了个大便宜！嘻嘻，是不是啊？” “呃――” “今天听歌的时候，我看到秀兰都要哭出来了。她肯定特别有感触，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没有跟你走！” 这话有如一根针，刺进了李云海的心尖。 原来林芝都明白啊！ 也是啊，谁又比谁傻三分呢？ “睡吧！明天还得参展。” “明天一定要开单！我要卖出去一万台打印机！” “随缘吧！” 第二天早上，李云海和林芝起床后，不见沈秀兰过来。 林芝去敲沈秀兰的门，敲了许久，才见门开。 沈秀兰一脸病恹恹的站在门口，用手捧着脸，说道：“林芝，我不舒服，我请一天假。” 林芝哎呀一声，问道：“感冒了还是怎么了？我让云海送你到医院看看吧？我一个人去守展位就行。” 沈秀兰的嗓子都是哑的，说道：“没事，我休息一下就好。不好意思啊，要辛苦你们两个了。” 林芝说没事，那你就好好休息，要是撑不住，一定要去看医生。 沈秀兰嗯了一声，把门关上。 她昨天回到房间后，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睛都哭肿了，不敢见人。 林芝跟李云海说了此事。 李云海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也不好当着林芝的面去安抚沈秀兰，只是淡然的说一声我知道了。 他俩下楼吃早餐。 林芝多点了一份，对李云海说道：“你给秀兰送上去吧，她肯定不会下来吃。” 李云海迟疑道：“要不你送吧？” 林芝抿嘴笑道：“我不想跑腿。” 李云海便打包了早餐，送到楼上来。 林芝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抿了抿嘴，闪着智慧的清亮眸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