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行程近两月,船驶至京门通州。梅姨指着前处的燃灯塔道:“一支塔影认通州,我们快到大都了。”三个女孩围聚船头,只见河面帆樯如云,舳舻蔽水,船只在此等候过闸入通惠河。 先于商小月上船的两个女孩儿乃是两姊妹,家原在杭州,也是孤独失亲,被卖入萱忧楼。jiejie唤作宫华,十四岁,纤秀温婉,一路上对小月颇是照顾;meimei叫宫英,十二岁,比小月稍大几个月,倒是爱玩闹,常与小月绊嘴。 船队靠岸休整,众人也是趁机下船走动,伸展筋骨。期间少不了有漕运司的吏卒盘查,梅姨拿出路引、教坊广乐库采办的条子应付,几个丫头这厢倒是没了看管。 宫家姊妹见那那漕运码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便要到各处走走,小月也是跟在后面。见得路边摆着一挑货郎担,挂着各色麻线、鞋面、领子、粉心、铙子、鼗鼓、纸鸢,还有小竹笼装着的鸟雀、鸣虫等活物,琳琅满目。几个小女孩自是觉得新奇有趣,看得入神。 一旁的货郎见着这几个小孩,招呼道:“小娘子,喜欢啥?买个耍,船上正好解闷儿。” meimei宫英道:“两个铜钱儿能买什么?” jiejie宫华忙问:“你怎么会有钱?” “是我在船上捡来的。” 货郎摇了下头,道:“两个钱?最多能舀点香油,不过你也没处装,不如来点吃的?——我这可有桂花糖糕,新采的桂花,又香又甜,吃了健脾益气,一文钱一块。” 宫英想也没想,掏出钱来,“给我两块!” “好嘞。”货郎收了钱,撕开半张干荷叶,从食盒里包了两片糖糕递给宫英。宫英满心欢喜地接了,边走边要放入嘴里,想起身边还有人,便分了一块给jiejie,这才自顾吃了起来。 宫华看着小月,把糖糕掰成两瓣,递了半块过去:“你也吃吧。” 小月刚接着,却见货郎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小月的手,怒气冲冲道:“好你些臭丫头,竟敢诳老子?!” 小月不明就里,只是拼命想要挣脱;宫华急道:“我们怎么诳你了?” “看你们给我的是什么钱?!”货郎拿出宫英付的两枚铜钱,上面铸的是星斗山海图,既无“通宝”字样,也无八思巴文,不似一般铜钱。“还好我回头细看了下,险些着了你们的道。快拿钱出来,不然要你好看!” “我没钱!”小月使劲拉扯,喊道:“快放开我!” “没钱你敢吃白食?!还拿假钱招摇撞骗,走,找你们家大人来!” 宫华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小月被扣住,宫英又不见了人影,顿时没了主意。 正那慌乱间,人群里传出个声音:“那是压舱花钱,带在船上可祈福禳灾,保佑顺风顺水,是好东西!” 围观人群中多是行舟之人,听了之后未免动心,即刻有人道:“哎,放开那小孩,我拿俩钱跟你换。” 又有人道:“俺出十个钱换!”…… 众人轮番竞价,货郎始料未及,见不仅没亏,貌似还有大赚头,于是撒手放了小月,跟人讨价去了。 小月赶紧拉着宫华跑开,慌不择路,迎面撞在一人怀里——但觉那衣裳触肤凉滑,素纹暗香,如坠云中雾里。 小月抬头定晴一看,见那人白袍纶巾,是个书生打扮,风流蕴藉,正含笑看着自己,手指着码头衡门,道:“莫慌,你们的同伴在那边。”二人望去,果然是宫英,正倚着柱石细嚼慢咽,便忙跑了过去。宫华责怪道:“你干的好事,还顾着吃?!” 宫英对刚才之事浑然不觉,见小月还拿着糕点,便道:“你不爱吃啊?那还给我吧!” 那半块糖糕攥在手里早已是糊烂一团,小月又气又好笑,索性塞回给了她。 “小姑娘,刚才那两个钱,你们是从何得来?”书生也跟着过来问道。 小月指着宫英道:“她捡来的。” 宫英见书生衣着华美,相貌俊俏,眼睛看得一眨不眨,道:“就在我们船板缝里捡到的啊,仔细找找,兴许还有呢。” “看来你财运不错啊。”书生笑道,“你们可是要去大都?” “对啊。”宫英也笑了,“你去过大都吗?萱忧楼,有没有听说过?” “哦?原来是萱忧楼……”书生微微颌首,“‘萱草忘忧’,听说那儿是达官显贵才能去的地方,不知能否有幸拜会。” 宫英一听,正要炫耀,小月心里却隐隐知晓些事理,插话打住:“船要走了,我们回去吧。” 宫英扭捏不肯依就,宫华和小月正要生推硬拉,突然岸边一阵喧嚷,原来不远处一艘官船搁浅,在强征附近民佚拉纤起拨。 那楼船高樯重桅,彩旌锦帜,岸上已有十数人拉拽,却是纹丝不动,故而兵丁见人便逮,一时鸡飞狗跳,鞭打催骂之声不盈于耳,被抓之人苦不堪言。 小月三人见此情形,不敢擅动。俄间面前白影闪过,只见那书生疾步跃上官船,不多时竟从船上抛下几个人来,俱着官服,滚倒在地惨叫连连。原来船上乃是中书省要员巡视漕运,正在与各路漕运使司商议海路匪患、官粮被劫之事。 书生从船上跳下,脚踩一个二品服色官员,此人正是中书省参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书生对着那群官兵道:“都给我住手!” 一众官兵见生变故,团团将书生围住,只是忌惮长官被劫持,不敢冒进。书生踢了下另一倒地之人,道:“你是这儿的管事,教他们按我的吩咐做,否则莫怪我对这位大人下脚重了。” 被踢之人乃京畿道漕运使,是个正三品的汉官,挣扎着爬起身来,大概在船上见识过书生的武功,生怕对上司参政大人不利,赶忙求情道:“好汉饶命,莫伤了大人,我等谨遵照办便是。” “你不是要拉船吗?去把民佚遣散,由你们的人来拉!” 漕运使哪敢违抗,传命码头所有兵卒、胥吏负上缆绳拉船。书生又对那几个从船上下来的官员道:“你们也去!”那些随同的运判、副使、同知也只得上前拉纤。凭藉船空人多,那船缓缓开始移动。 书生高声道:“孟子曰:民为重,社稷其次,君为轻。——尔等欺压平民,便是变置本末,倒行逆施,我今日替天行道,让你们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那京畿道漕运使壮胆驳道:“《孟子》中也有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书生冷笑道:“这鞑子的官,居然也有读书的?!还学会‘食人’‘嗜人’了。” 漕运使一听,想起今上即位之初,丞相伯颜擅权废科举,得罪天下士子,见此人像是个读书人,或正是激愤于此,或可利诱,以解眼前窘境,于是试劝道:“下官乃至顺元年赐进士出身。当今圣上文治隆盛,至元四年重开科举,逢三年科甲取士,兄台博学多才,若今日之事能妥善收场,有参政大人保荐,必能高中啊!” “根枯叶烂心不死,日暮途穷装样子。可惜大厦将倾,为时晚矣!”书生道,“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倒使我想起隋炀帝时的挽舟者歌。”于是自顾吟诵起来:“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漕运使只道书生取笑自己,讪讪附应:“……兄台雅兴。” 书生话锋一转:“有隋一代开运河,创科举,国祚三十八年而亡;今大元也凿运河,却因不重科举,立国逾七十载仍在——试想重开科举,岂不是要重蹈隋之覆辙?” 漕运使脸色骤变:“你……你这是大逆之言!” 书生仰天长笑:“还有更忤逆的,你可要听?”说完跃上船头,向着人群高声吟道: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行侠义,只为苍生不为主……” 漕运使见书生离身,退至远处后大叫:“来人啊,速速将这反贼拿下!” 众兵卒得令,哄然丢下缆绳,cao起兵器,朝书生围了过去。 书生施展轻功,在河面船间腾挪游走,身轻如燕,那些兵士如何得近,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越离越远,直至不见踪影,只听闻远处声音传来: “吾乃蓟州客,大道毋讳言:弥勒生末世,日月重开天……” 数番整饬,几经查验,那些停在码头的船终被放行,入通惠河继续北上。 三个女孩回到船上,正遭梅姨训斥:“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自己在外头乱跑?!今天码头上那个乱,你们算见识了吧——那些刀啊枪啊,保不齐就落在你身上,哪儿还会有命?” “京城里头也是这个样子吗?”宫英无不担心起来。 宫华道:“以后我们跟紧梅姨就不怕了。” 小月接道:“要是有白衣人一样的本事,那也不用怕!” 宫华点头道:“也是。” 宫英却撇撇嘴:“那家伙神神叨叨的,搞不明白他究竟在干什么。” “你没听到吗?‘好男儿,行侠义,只为苍生不为主’,他那叫‘行、侠、仗、义’!” “对啊,他教训那些当官的时候,我旁边有几个人,都在小声叫好呢。” “啧,他那么厉害怎么不把所有人撂倒,干嘛最后跑掉了?“ “他一个人,你想他能做多少事情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懂不懂?“ “……” 梅姨见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完全不把自己说的当一回事,叹道:“带过这么多娘子,你姐仨这样的也算希罕了。” “对了,梅姨,那人说‘弥勒生末世,日月重开天”,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小月还要究根问底。 宫英怪道:“你长的是兔子耳朵吗,怎么这么远都能听到?” “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孩子,爱钻牛角尖儿。”梅姨对小月道:“早些年有什么‘白莲会’,专讲‘弥勒下生’‘明王降世’,大概是说有神佛下凡,解救世人的意思吧。” “那会是真的吗?” 梅姨叹了口气,道:“世道不好,日子难熬,谁不想将来有个指望?至于是真是假,那就看自己信不信了。” “梅姨你信吗?” “我觉得呀——要是真的我就信。” “……” 一早,船入大都,直抵海子银绽桥处。岸上已经有两辆马车候着,众人上了一辆马车,留有一辆载运货物。清点妥当后,便驱车朝西南方向而去。 那驾车唤作李叔的,一路给梅姨说道,“主人说了,几个娃儿还太小,让你先不用带到园子里来,径直送去各教习处,选那些安心的、有悟性的留下栽培,等中用了再送进去。若没师父看上的,便留作粗使丫鬟。” 梅姨道:“也好,省得主人分心。那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曹、穆二位善才家。” 南城原是辽金故都,虽不及新城整齐瑰丽,旧街老巷间仍洇润一股轩裳华胄之气。马车行至一处宅门前停下,隐隐听闻内里传出的丝竹之音。 李叔道:“这儿是曹家,前头不远那是穆家。你们麻利些收拾好下车,我去叩门。” 路上,梅姨已与小月她们说了:这曹、穆两家原是世袭的乐官,曹氏擅长丝弦,穆氏娴于管竹;眼下各自当家的叫曹青、穆紫,二人曾在宫廷玉宸院供职,多年前却都告病退了下来,只在家中为教坊弟子授艺。因为与楼主的交情,也充了萱忧楼的教习。 梅姨先下车,回头正色道:“两位师父脾气有些古怪,对弟子也是极严,年中不知有多少教坊学生被赶了出来。——虽然他们对萱忧楼要客气些,但你们也要长点儿心,别给我惹乱子。” 见三个女孩点了点头,梅姨又补了一句:“都说穷苦的孩子早当家,你们心里最清楚——靠不着爹娘只能靠自己,可自己也得有真本事才能靠得住!所以说,到这儿来不能混日子,要用心学,知道了吗?” 宫英问道:“梅姨,你会留下来陪我们的,对吧?” “刚说了靠自己,你怎么还没整明白?”梅姨狠狠戳了下宫英脑袋,“你们是来拜师学艺的,你当还是在家里?师父吩咐干嘛就干嘛,哪儿还要有人作陪的道理?!” 那头李叔已经回头在催,三个女孩拿好自己的小包袱,跟着准备进去。开门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乃曹青的入室弟子,名叫冯彦,样子高瘦白净,笑脸相迎:“师父在内堂,客人们里边请。”那宅子乃是三进院落,冯彦引众人过了影壁屏门,几步游廊之后便看到正房大院,院内种着几株石榴,果实累累,红彤彤的惹宫英好一阵眼馋。 倒是一阵丝弦之声,似筝非筝,让梅姨好生奇怪。冯彦道:“这些日没有教坊的学生在,里头是你们前日送过来的那位高丽女孩儿,正在为师父cao演高丽乐呢。” “咱们什么时候有过高丽女孩儿?”梅姨转头问李叔。 李叔悄声道:“你还不知道,近来京城兴起一股风气,家童要用黑奴,女使必得高丽——主人说了,咱也得跟这风——那是我托上都的近月楼,费了好大功夫才找来的。” “她也归我管?” 李叔点头道:“女孩叫金雀儿,今年才九岁,才艺了得,可是棵好苗。” 梅姨叹道:“九岁?虽说花无百日妍,主人这番谋划也忒长远了……” 说话间已过东厢游廊尽头,来到正堂檐下。只见地上铺有一席,坐着一个小女孩,身穿黄短衣红长裙,尤其那衣袖由七色绸缎裁制,甚是绚烂;女孩膝上架着伽倻琴——此琴弦柱雁行,形似筝而稍小,流行于高丽、辽东一带——右手弹拔滚琶,左手按颤推揉,音色高冗,曲调平缓。 席后站着一名长者,发须斑白,石绿长衫,笼袖闭目——正是国朝丝弦善才曹青。众人见他听得入神,不便打扰,立于一旁静候。 小月见金雀儿指法纤巧灵动,心中暗自钦佩:“她年纪比我还小,却已有这等本事了。” 待曲终,冯彦正要通报,曹青先开口道:“早前我让你整理那些高丽、林邑、龟兹乐曲,这下正好考你一回,这高丽丫头奏的是何曲目?” 冯彦深知曹青崇尚盛唐,唐乐汇集诸夷乐韵彰显盛世风华,故其平时留心外番乐曲,倒也不难,即回道:“小师妹方才所奏是高丽乐中的唐乐,名曰《步虚子令》。” 曹青又问:“‘步虚子’分明为宋时所创,为何说成‘唐乐’?” “在高丽,凡中原所传的乐曲,都叫‘唐乐’;本土的乐曲则叫‘乡乐’。所以冯师哥说的没错。”那金雀儿起身应道,汉语流利。 曹青含笑赞许,转而才问冯彦:“她们是何许人?” 冯彦回道:“也是萱忧楼送来的学生。” 梅姨领着众小上前施礼,并道:“见过曹相公。奴婢受主人之命,带几位女童前来拜师学艺。” 曹青问“她们各擅长何种乐器?” 梅姨心道不好,估计曹青把小月三人当成金雀儿一路了,回道:“这……这个乐器,她们倒还从来没学过。” 果然曹青听后,眉头一皱,冷冷道:“教坊司习艺五年以上的弟子,经遴选后方可进我这门——你的意思,是让我给这些幼童启蒙不成?”
梅姨暗自叫苦:天晓得你和主人当时是怎么说的,我只管找人送人,哪知道得先学好的才能来的? 正踌躇间,却见小月指着金雀儿道:“她刚才弹那曲子,我也会。” 众人俱是惊异,一来梅姨刚说了她们什么没学,二来那《步虚子令》原是道家宫观科仪之乐,非民间流传曲调,平常一女童如何得识? 曹青指着席上的伽倻琴道:“那你来试试。” 小月摇摇头:“我不会弹,但我可以唱。” “唱?” “碧烟笼晓涨波闲,江上数峰寒……” 小月甫一张口,众人又是一惊:世间竟有明净透亮之声!金雀儿复坐cao弦,引琴音来和,二者交相呼应,相得益彰。 “……佩环声里,异香飘落人间。弭绛节,五云端。宛然共指嘉禾瑞,开一笑,破朱颜。九重峣阙,望中三祝高天。万万载,对南山。” 一阙歌毕,众人眼前如现瀛洲仙山之景,耳畔尤是环佩銮铃之音。再看那曹青,颜色稍霁,开口道:“恕老夫眼拙,贵楼之人果然本领独到——然老夫年迈昏馈,力有不逮,故为众小主授艺由小徒冯彦代劳,请转告你家楼主,望乞海涵。” 梅姨哪敢多言,将小月三人留下,与李叔一同告退离去。 曹青并无吩咐,几个小女孩交由冯彦安置。冯彦问过各人姓名年庚等,便将她们带到后罩房,道:“师父家眷不在京中,东厢房是备穆师叔留宿用的,我住在西厢;有时教坊学生过来,多是住前院的倒座房;所以这里就留给你们了。” 罩房后院精致小巧,苔石瓦缸,疏梅朗竹,颇有意趣,漂泊多时后居有定所,女孩们自是欣喜。两间空房,分由宫家姐妹一间,小月与雀儿一间,各自住了进去。 临了冯彦问道:“你们当真什么乐器都没学?小月,你为何会唱《步虚子令》?” “我和jiejie是没学。”宫英道。 小月答道:“以前我爹带我上灵应宫,听那里的道长唱过,我就记下来了。” “你听了几遍记住的?” “一遍呀。” 宫英抬手贴耳,皱起鼻子,揶揄道:“她就是一只长耳朵兔子精……” 另表梅姨这端,跟着李叔折返北城,回到萱忧楼。这萱忧楼正南边临街是寻常酒楼茶馆,后头却连着一处大宅庭园,东南一隅另开侧门,专供贵客进出。 梅姨进了内院,时天色已暗,见那临水小榭处灯光绰约,一女子正凭案翻阅卷宗。梅姨上前施礼:“楼主金安。” 此女子杏脸桃腮,柳眉凤目,正是萱忧楼主人——萧云娘。 云娘并未抬头,应道:“梅jiejie这趟受累了。” “属下只是做了份内之事情,岂敢告累。”梅姨取出几个方匣递上,道:“这是苏州望月楼、扬州邀月楼、杭州迎月楼三位管事的密匣。” 云娘接过方匣,验讫漆封,打开是成叠的交钞,又翻过匣背,原来那匣内暗藏夹层,里边有数片纸笺,云娘一一看过后,引烛火悉数焚化。 “在江南找的那几个丫头怎么样?”云娘一边问道。 梅姨道:“按楼主吩咐,几家管事那是千挑万选,模样自不消说,还聪惠机灵,尤其是望月楼寻的那个叫商小月的,天生一副好歌喉,在曹善才那儿一开嗓子,把大伙儿都给镇住了。” “商小月?小月肖……”云娘心中暗自记下了的名字。 梅姨又将曹青那番倚老托病的话转告给萧云娘。 云娘笑道:“曹老儿恁地托大?若论琴技,我萱忧楼也不是没人,无非是图他家清净些。——也罢,你就从此番江南带回的东西里,挑一两件稀罕的送过去,让他常记得咱家的好处,多花些心思来教,免得耽误了几个丫头。” 梅姨称诺,云娘又问:“一路之上,还有何见闻?” “正有二件事要禀告楼主。”梅姨道,“一是听闻扬州淮威山庄内,发现后周柴氏的印玺玉牒,还有许多奇珍异宝,引得几个江湖帮派明争暗夺……” “这个我知道。另一样呢?” “还有,皖北豫南一带,有白莲教会烧香聚众,其香主自称是徽宗皇帝八世孙……” 梅姨话音刚落,云娘拍案惊起:“外间何人?!” 只见一人影自廊庑跃下,须臾已至门前。梅姨马上认出来者正是那日大闹通州河道的白衣书生。 “小生冒昧造访,望楼主见谅!” 云娘见此人轻功如此高强,未知是敌是友,想着也是先礼后兵,道:“贵客光临,我萱忧楼焉有不待之理?只是我打开门做生意,有人却不走大门,偏要飞檐走壁,爬墙上梁,谁知道是客是贼呢?” 书生信步走近案前,笑称:“早上我从正门入城,结果被官兵围捕;晚上想着换个走法,又被楼主当作成贼办——我在这京城中真是寸步难行啊!” “哦?午间听巡城的说,今日丽正门处有人妖言惑众,意图谋逆,正四处缉拿,莫非说的就是公子您?”云娘揣度书生有意传扬“弥勒降生”,理应属白莲教一路,却不知为何找上萱忧楼来。 “哈哈,在下‘爬墙上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公子涉险而来,有何贵干?” 书生拱手道:“传闻萱忧楼消息灵通,眼线遍布朝堂庙宇、山野江湖,大事小情无所不知。小生慕名而来,便是想打听一事。” 云娘归坐绣敦,将案上卷宗拨到一边,缓缓道:“无非是因为敝店之内各地商旅往来,方便听到一些域外见闻罢了——不知公子想知何事?” 书生道:“在下想知道,瀛国公之子目前所在何处?” 云娘心中一愣——那瀛国公便是亡宋皇帝赵显,英宗至治三年时已身故;其子赵完普,出生于吐蕃,随父出家为僧。朝廷为免有人以复宋旗号生乱,遂将其与中原隔绝,远徙河西塞外,下落成谜——这白莲教既然已有人冒认了宋室之后,为何还会找宋室遗孤,而且是找上萱忧楼打听……思虑了片刻,方道:“妾身依稀记得,当年瀛国公远赴吐蕃,听说是在八思巴国师曾驻锡的萨迦寺修行,那完普公子也应该在萨迦寺吧。” “至治年间瀛国公已由萨迦寺迁至甘州十字寺,听说期间还曾回过大都。”书生摇摇头道:“此处便是当年瀛国公府邸,萱忧楼有此渊源,怎么会连这些都不知道呢?” 云娘道:“此地确曾是公府旧址,瀛国公迁去上都后,数十年间几易其主,前些年妾身方才从别人的手上盘过来——这只能算‘缘份’,谈不上‘渊源’。既然公子已经知道人在十字寺,却为何又来问我?” 书生道:“不怕楼主见笑,小生听说有人曾到甘州当地打探消息被杀。也是担心自己有去无回,所以才来这儿的。” “公子身手了得,尚且如此,妾身哪敢犯这险?” “我等山野之人,岂敢与楼主的相比?当然,道上规矩小生也是懂的……”书生边说,边取出厚厚一沓宝钞,放到案上,“这是一半的酬金,事成之后再付一半。” 云娘道:“按说我是生意人,没有嫌钱多的毛病——可是,所谓力不到,不为财……” 此间外头一声哨音,书生不等云娘说完,打断道:“此番唐突相见,楼主或有疑虑之处,容日后解释。方才所托,还望楼主鼎力襄助。”书生又取出一枚与通州时宫英所拾一模一样的铜钱,放在钞票之上,“此临安宫闱旧物,今请归还主人。”说毕,转身沿来处腾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