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慕青苑

    暮色四合。

    不日便是老夫人寿诞了，阖府的丫鬟小厮们都忙得不可开交。

    姬红妆正在与其他丫鬟一起清点寿宴那天要用到的茶具，正聚精会神着，忽然听到有丫头恭敬地出声：“见过大小姐！”

    “见过大小姐！”

    “见过大小姐！”

    ……

    她回头。

    却是一黄衫女孩立在庭院中。橘色的光晕洒在女孩发顶、双肩，看上去竟是一个俏生生的可爱人儿。

    正是慕崇昀的女儿，刚进入炼气后期的十岁稚童，慕青苑。

    说是稚童其实不太准确。女孩十五及笄，十岁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

    慕青苑高昂着下巴，像一只骄傲的仙鹤，她的语气也是高高在上的：“那个叫红妆的小丫头呢？给我出来！”

    说的好像你自己不是小丫头一样！姬红妆暗道。在丫鬟们或是同情或是怜悯或是幸灾乐祸的神情中走了出去。

    姬红妆已经习以为常了。

    也许是小孩子天性敏感的原因，从刚会爬开始，慕青苑就一直不停地跟红妆作对。

    那时候她会抢红妆的玩具，等到会说话了，就开始抢红妆的衣服，会走路了，就要先推红妆一把。

    那时候贞娘就对红妆更加心疼了。但她显然不知道，姬红妆向来就不是任人欺负的主。慕青苑抢她玩具时，她就直接将对方的玩具扔进水里，抢她衣服时，她就在衣服上“不小心”制造裂口，推她时，她就借力一躲，让对方因为惯性摔个狗啃泥。

    后来随着年岁长大，慕青苑就没有再与红妆再争抢什么了。大抵是因为意识到了身份的含义，不愿自降身份，可是那份排斥却深深植根。

    小时候，是为了争取娘亲的关注，当后来贞娘去世了，慕青苑却渐渐感觉到不甘心。

    凭什么，一个滞灵根的凡人资质能让娘亲对她青眼相加？

    直到后来慕崇昀告诫她：不必为了凡人自降身份。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狭隘——自己的身份可比姬红妆尊贵许多！

    既然如此，那么尊贵如我，小小地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女，自然是天经地义的！

    慕青苑这么想着，于是，像戏弄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一般，她似乎总能从一次次对姬红妆的戏弄中感到愉悦，并且乐此不疲。

    她高傲地吩咐：“你——”她一手指着姬红妆，“看上去干活倒是细致的很，正好，本小姐的衣服金贵，你给我都洗了！”

    说着，她拍拍手，立刻有四五个丫鬟各拿着一个大木盆，里面盛满了琳琅满目的服饰。

    慕青苑盛气凌人地强调：“今晚就要洗完！”

    姬红妆皱起了小巧的眉峰：“这怎么可——”

    啪！

    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姬红妆脸上立刻多了一道血淋淋的痕迹。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本行就行！”慕青苑收回白绫，冷笑道：“怎么？你是对我不满？”她说着，毫无顾忌地释放出自己炼气后期的灵力波动，一干仆人皆是毫无根基的普通人一个个直被压制得面无血色，嘴唇发白，还有一两个年纪更小的，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姬红妆低着头，呼吸加重，全身细密的经脉中暗暗升腾起一丝丝灵力，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不断发软的膝头和不断颤抖的四肢。

    “哼！”

    随着慕青苑的一声冷哼全部的压力骤然集中在姬红妆的身上。

    轰！

    一座无形的山峦沉沉压在了她的背上，一阵抽搐无法遏制地从身体上蔓延开来，她咬着牙齿，牙齿在打颤，她喘不出气，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的味道。

    差距了两个境界的压迫是姬红妆无法逾越的天堑！

    “砰”！

    那一瞬间像是膝盖碎裂的声音，又像是一道重重的巴掌声。

    打碎了她曾经镜花水月一般的想法。

    她从来没有这么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其实也只是一个在修真界中卑微活着的普通人！

    十年的时间，她过的不算好，但也绝对不差，她的经历使她在同龄人中如鱼得水，她的遭遇使得她更加懂得隐忍、懂得退让和求全，她规避了来自慕崇昀的危险，化解了来自慕青苑的刁难，她甚至不动声色地用各种手段为自己调理身体，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能够在这个世界生活得更好。

    与这个世界里的人们骨子里深刻着的弱rou强食不同，姬红妆从未如此直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她为什么当年被抛弃，为什么慕青苑能肆无忌惮地欺侮她？只因为这里是修真界，是信奉着最原始和粗鲁的丛林法则的修真界。

    这里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弱rou强食。

    没有人看到姬红妆的表情。

    没有人知道，有一颗火种却是被她埋藏在了心底深处。

    冬儿在她身后扯扯她的袖口，嘴唇已经被咬的发白，对她摇摇头，眼中满是恳求。

    在冬儿看来，他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下人罢了，主人家要找茬，他们也只能受着，她甚至不能明白红妆那隐隐的傲气是怎么回事。

    姬红妆紧紧抿着唇，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

    她深吸了一口气：“是，大小姐。”

    慕青苑看到姬红妆忍受了这般羞辱之后，最终选择了臣服的姿态，心中又是一股愉悦，甚至比以前单纯的找茬要更胜。

    她欣赏杰作一般欣赏了半天姬红妆脸上的血痕，随手抛出一小瓶药，嫌弃道：“赐你养伤。本小姐祖母寿诞将至，可不能让你顶着个残容，吓坏了祖母可不好！”

    姬红妆缓缓吸气。目送慕青苑离开。

    她定定地望着那道鹅黄的背影，手中攥着小瓶。

    慕青苑已经是炼气后期了，你不过才是炼气初期罢了。

    她对自己说。心中却越发深沉……

    *

    偷偷用上了法诀，直到月上中天，姬红妆才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她取出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红绳，上面挂着一个颜色黯淡不起眼的绣囊，运起经脉中稀薄的灵力，她打开了储物袋。

    从里面翻出一个因为被翻阅了太多遍而边角卷起的小册子，上面写着《炼气期法诀总汇》，名字简单粗暴，还是在别人看来缺少笔画的简体，一看就知命名者的身份。

    姬红妆今日所用的法诀就是从上面习得。她刚得到这个储物袋的时候，里面的东西除了些许灵药之外都很破旧，一看就知道是二手货。不过她也不嫌弃，毕竟说实话这个身体的亲娘对她总归有情义在的，不然也不会弥留之际还偷偷塞给她这么一个满当当的储物袋。

    她其实是挺感激的，尽管没什么感情。

    说起来，若非她在自己尚不能自理的时候加以照顾，说不定这辈子真的就早夭了。

    她深吸了口气。

    浸了菜油的烛心燃烧得畏畏缩缩的，像那个懦弱又愚蠢的女人一样。她在出生的第一天就知道了自己今生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而这个女人呢，却还是傻傻地相信自己的夫君，最后落了个郁结而死的结局，令人不胜唏嘘。

    也正因为早有防范，所以女人偷偷将灵药加入她的膳食时，她不仅干净利落地收尾，还继续假装虚弱。

    她名义上的娘，灵枢，在她三岁的时候死了，她亲生的娘，贞娘，在她四岁的时候死了。当年所有的知情、人都死了，她根本不相信这跟慕崇昀没有关系。

    这是个狼子野心的男人。

    只可惜，他漏算了一个姬红妆。

    他不知道的是，姬红妆不仅已经修炼了，而且还修炼到了炼气二层。

    也许在他看来，姬红妆注定了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根本不值得他费心，索性就当没这个人。这也使得姬红妆松了一口气，静下心来修炼。

    她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珍珠大小的核，浅浅的沟壑交叉纵横勾勒于核的表面，尚未擦干的血丝已经干涸在纹路里，有些发黑，但这都无损于它散发出来魅力。

    它的周身散发着一种柔和而美丽的荧光，好似豆蔻少女轻扑了脂粉，又好像夏夜里淡淡的流萤，一种难以抑制的吸引力似乎正从它的内部缓缓散发出来。

    这东西若是让慕青苑瞧见，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就算不顾及自己的颜面也要抢夺到手。

    因为这正是聚集了妖兽所有精华的所在——兽核，也有人称碧珠，或是碧丹。

    其中蕴含妖兽一生的灵力结晶，若辅之修炼，吸收的灵力纯度和效率都要远远高于直接从天地中汲取，能让修炼一日千里，如此珍物，在低阶妖兽中孕育几率比滞灵根修炼到筑基的几率大不了多少，就算是妖兽之间也无法抵御吞噬同类兽核的诱、惑。

    因此也有“日啖一碧，千日化神”的说法。

    今日茶庄后山，恰逢两只低阶妖兽狠斗，姬红妆做了回渔翁，不想还出乎意料地吊了宝贝。

    她手握碧珠，盘腿而坐，五心向天，细细回想《炼气诀》

    “元气有一，化生有万，万须得一，乃遂生成……”

    随着她呼吸吐纳间，一缕一缕明明灭灭的金色丝线从碧珠中脱离而出，金丝缓缓游动着，姬红妆周身似乎产生了一股无形的吸力，将金线尽数从空气中吸收到经脉之中。在rou眼看不到的经脉中，无数的金丝艰涩地游动，薄薄的壁膜之间一股灰色的杂质阻碍着金线的吸收，最后运行到丹田的灵气竟然百中无一。这还是用了碧珠的效果，若是寻常修炼，怕是连千分之一都会有些吃力。

    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后，姬红妆便觉得四肢酸软无力，知道这是经脉疲劳的现象，只得停下来休息，好在方才的伤势已经大好。

    这便是滞灵根的缺陷所在。

    灵根遍布经脉之中，灵根的好歹大多都与经脉息息相关，所以检验一个人灵根的好坏，就能够判断迅速出他的天赋。滞灵根，代表着吸收灵气会非常吃力，不仅吸收到的灵气不足正常灵根的百分之一，而且经脉非常容易疲劳，根本不能长时间修炼。

    姬红妆不仅是滞灵根，还是双灵根。这代表她吸收的那不足百分之一的灵气还要被一分为二！

    姬红妆在贞娘死后就开始修炼，至今已经有六年，才炼气二层；而慕青苑，六岁开始修炼，至今四年，如今已经到了炼气后期！

    一想到这个，姬红妆心中就会升腾起一种莫名的苦涩。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比她前世自然界更加残酷的修真界里，弱者只能被压迫、被驱使。

    她利用了贞娘留给她的灵药，自己也从各种渠道赚取灵石、灵药，时至今日，在这些神奇的药物作用下，出生之时的早夭之兆已经渐渐消退，若是她不思进取，成为一个凡人过完普通的一生是完全可行的。

    然而……

    想起如今慕青苑的强势，和慕崇昀心狠手辣的种种。

    姬红妆忽然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实力的渴望。

    双滞灵根，根骨孱弱，她天生资质就已逊人一筹，真的能够变得更加强大吗？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慕崇昀的评价。

    “早夭之相”。

    “资质平平”。

    “不堪大用”。

    紧紧抿着唇，姬红妆掏出了另一本破旧的小册子。

    这是一个装订成册的画卷，封面早就被岁月侵蚀，然而上面色彩斑斓的图画却是用了巧妙的修真手段所绘，至今保存得完好。

    这大约是一本类似地理志之类的书籍。

    借着昏暗的烛火，她用手细细摩挲着画卷上那传说中迷雾叠叠的沼泽，那里有珍贵的独角兽，它们食朝露，沐月华，只有心境通明的人才可以看到它们；

    她用手抚摸过深深的峡谷，谷底生长着最美丽的花朵，居住着最惑人的妖精；

    她用手轻轻点着最危险的弱水深渊，那里本是奇珍异兽都绝迹的禁地，却流传着最动人心魄的轮回传说。

    ……

    这里有三千界，三千世界有不尽的宝藏和绚烂的风景。

    她凝视着画卷，尽管它描述得不及千万分之一，却已令她无比神往——

    听说筑基修士已脱胎入道，从此感天悟道，寿逾凡人，如慕崇昀；

    听说金丹修士已身化金丹，从此天上地下，寿400有余，如慕氏族长；

    听说元婴修士已紫府化婴，从此覆手**，寿元无尽，有如神人——

    这该是怎样一个风云崛起，波澜壮阔的世界啊！

    她怎么能甘心？

    她怎么可以甘心？

    在难得的新生中碌碌无为，汲汲一生，或是早早死去不留一丝痕迹，或是成为凡人受人碾压？！！

    她如何能够甘心呢？！

    烛光越发黯淡，浅色的光芒映照在女孩的脸上，恍然间，掠过一道摄人的华彩。

    她想起慕崇昀和贞娘对她的抛弃，她想起众人谈论到慕青苑时的羡慕，她想起慕青苑脸上的高傲，她想起——那道白绫飞来时，自己眼睁睁的无力感！

    她想起了，被压迫的痛楚。

    刹那间，犹如灵泉灌顶，一直以来的隐忍、不甘、甚至嫉妒都统统一涌而上，将她团团淹没，而她的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

    “我绝不能止步于此！我重活一世，难道还不得逍遥？”

    “什么早夭之相！什么资质平平！什么断言！什么命运！”

    “我都不信！”

    姬红妆紧紧盯着亮色的烛心，仿佛那是她为止可以奋斗下去的希望。

    “我绝不甘心！”

    ……

    夜空中忽然划过一道流星，它绚烂的轨迹，在黑暗中经久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