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酒、孤独、混乱、香气
四、酒、孤独、混乱、香气 空荡的地下室,IceCube已经拆走,宽阔的墙上挂着一块洁白的投影幕布,面向幕布摆着两张舒适的椅子,椅子背后放着一架古老的放映机。我把修复好的胶片装到放映机上,手放在开关旋钮上,却迟迟不能动作。 坐在椅子上的亨利扭头看我,问:“怎么了?” “你确定要让我一起看么?”我认真的问“根据合同,工作室的人是不能……”还没等我说完,亨利就不耐烦的打断“行了,别再跟我说什么合同,什么责权之类的事了!你就告诉我,你想不想看!” “想!”我果断的回答,各种顾虑、纠结瞬间抛至脑后,我那凡夫俗子的好奇心占据了绝对的上峰。 “那就赶快按下开关,坐过来!” 画面投射到了幕布上:一片激荡的海浪。这画面让我联想到这部记录片的片头:一片宁静的海滩。 《模糊的命运》是传奇女导演艾玛.斯洛在60岁时拍的收官之作,也是她的遗作。艾玛的父亲是知名的战地记者,二战期间拍摄了大量珍贵的影音资料,在战争结束前夕失去了生命。艾玛在大学期间就展现出在记录片拍摄方面的才华,自己集资拍摄了一部关于包括她父亲在内的战地记者的纪录片,虽然她的计划是拍一共十集的系列电影,但资金勉强支撑第一集的拍摄。所幸她的样片受到一个知名制片人的赏识,获得了充足的资金,完成了整个系列的拍摄,并凭借此片一举成名。 也许受父亲的影响,艾玛的记录片题材都与战争有关,她对宏大主题的驾驭能力非常强,她的记录片的主体往往是一组群像,或者某个特定的社会群体。谁也没想到她的收山之作会聚焦于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具尸体。 这是一具“小有名气”的尸体,位列全球七大未解谜案第三。它(尸体)出现在1948年澳大利亚的萨默顿海滩,面朝大海,衣着光鲜,双眼微睁,凝视着远方。它生前是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男人。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更没有人能解释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在他衣服暗兜发现的小纸条,以及纸条上印着的《鲁拜集》上的词"TamamShud"(结束),更令人产生无限联想。 谁也不知道艾玛.洛斯当时为什么选择了这宗30年前的谜案。她组织前沿科技专家重新分析了案件的证据,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她完美的运用了电影语言,对这些线索进行跟踪,抽丝剥茧似的解开谜团,但就在观众感觉无比接近谜底时,影片却戛然而止。因为结尾的胶片失踪不见,而艾玛则在影片刚刚杀青时便突发疾病离世。 种种的种种令《模糊的命运》有了超越影片本身的神秘与吸引力。片头由艾玛亲自配音的开场白,成为了教科书般的存在: “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消亡?他的命运就像聚焦失败的照片,模模糊糊又若隐若现…” 我的心跳平均每分钟80次,4.4分钟一共352次; 我的呼吸平均每分钟20次,4.4分钟一共88次。 就在这352次心跳和88次呼吸中,那个离奇死亡的男人的命运仿佛一幅拼图,被补上了缺失的最后一块,图上的画面完整的呈现了出画。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又似乎没有。我突然明白,其实这部片子的主旨并不是“破案”,明确受害者身份、死因、凶手、动机之类的,而是在于描绘一个人命运中的孤独,有如被无尽虚空吞噬的孤独。生的孤独最终汇聚成死的孤独。这种孤独存在于离奇死亡的男人的命运中,存在于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导演艾玛的命运中,也存在于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的命运中…… 放映机空转的噼啪声在地下室回响,屏幕上一边白茫茫的光亮。我努力将思绪从影片中拉回来,猛然发现我和亨利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竟然紧紧握到了一起。是什么时候?是谁主动的?我完全性的失忆。我侧过脸看向亨利,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正琢磨着怎么能自然、不露痕迹的把手撤出来,却听到他低低的说了一声:“妈的,这结尾也太压抑了……” 我觉得有必然跟他分享一下观影心得,话还没出口,他就用遥控器打开了房间的顶灯,我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适应光亮。等我再睁开双眼,他的脸却出现在我的眼前,距离如此之近,可以清晰的看到他深蓝似海的眼瞳和眼角细细的纹路。 “我觉得我们得庆祝一下。”亨利说。 “庆,庆祝什么?”我想向后调整一下和他的距离,但是卡在椅子里也无计可施。 “庆祝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他不由分说的把我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这影片的结尾确实压抑沉重,能找个地方换换心情,从这种压抑沉重中跳脱出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决定接受他的邀请,问道:“那我是不是应该回去换一下衣服?” 他打量了我一下,我穿着一条浅藕色短袖连衣裙,线条简单剪裁合体,领口斜着小小的几颗中式盘扣。 “不用”他斩钉截铁的说:“这样很好!” 当亨利的车停到我们的目的地门前时,我后悔自己竟然听信了他的那句“这样很好!”。如果他带我去的是餐厅、影院、画廊、公园……这样“很好”,但如果是一家热闹非凡的夜店,这样就“很不好”了,因为女生来这里的标配应该是:低胸紧身短裙加6英寸高跟鞋。不过,即使亨利让我回去换,我也没有这样的衣服,因为我压根就对夜店这种娱乐场所和社交场合不感兴趣。既来之也只能则安之,我心中默念埃瑞克曾说过的“至理名言”:要把格格不入变成特立独行…… 夜店门口高大的黑人门卫跟亨利熟络地打招呼,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我几乎可以听到这一瞥的潜台词:“兄弟,选女人的口味变了哈……” 亨利带着我在一处相对偏僻的沙发上坐下,沙发前面的玻璃茶几桌面上镶嵌着一块触屏,他熟练在上面点了酒,又示意让我自己选择。我很高兴地在菜单上发现了几个无酒精饮料的名字,点了瓶柠檬汽泡水。 舞台上现场乐队正在卖力地贡献着狂野的节奏,舞池里满是忘我摆动的身体,身着妖娆制服的服务女郎手里的托盘上摆满五颜六色、器形各异的酒瓶或者酒杯。 亨利似乎并不打算跟我有什么交流,喝了两口酒便离开了座位。他显然是个受欢迎的人,跟一些衣着光鲜的人交杯换盏;被几个身材火辣、浓妆艳抹的女孩拦住玩儿一会儿selfie(自拍);和舞台上的乐队隔空打招呼;在吧台前流连了一阵子…… 等他回到我面前的时候,已带着七分醉意。 乐队的曲风一转,开始了带点迷幻的低吟浅唱,估计是想给那些高度兴奋,极度消耗的听众们一个喘息的时机。 他手里的酒杯已空,顺手拿起我面前的瓶子猛喝一楼,皱着眉问我:“这是什么?” “柠檬气泡水”我平静的回答。 他撇了撇嘴,又喝了几口,问我:“你喜欢这里么?” 我半开玩笑的反问:“你喜欢柠檬气泡水么?” 他扭过头看着舞池与舞台说:“其实,我也说不上是不是喜欢这里,只是觉得这儿很热闹……”他的声音莫名的多了些落寞,“不过,热闹也不是包治百病的…” 虽然我不知道他的人生都经历过什么,如何从一个懵懂少年到一个成熟的男人,如何以二三线演员的身份在娱乐圈里苦苦拼搏,如何应对一夜成名的变化……但是,我可以想象他心中的孤独,因为每个人都会有这种孤独,只是不同的诱因和不同的形式罢了,所以我顺口说:“尤其是治不了一种叫孤独的病。” 他像是有点惊讶,突然的回过头盯着我的眼睛。隔着他眼里由于酒精而升腾的雾气,我似乎看到了灯塔般直射心扉的光亮。 “你为什么会做这个?修复古董?”他低垂下眼睛问。 我愣了一下,这绝对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我可不想伴着夜店里R&B的节奏念叨我的成长故事。 “应该是受了我父母的影响吧。我爸爸是个文物专家,我mama是物理学专家,我就把他们的专长混合了一下。” 我在描述父母时使用了过去时,他大概察觉到了,淡淡的问:“他们是什么时候不在的?” “我16岁的时候”我挺欣赏他的这种淡淡的态度,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充满惊讶,同情或者悲悯的问问及父母的事。 他沉默了一下问我:“你的名字,XIN,是什么意思?” “我的mama是中国人,这个发音来自一个汉字,是花的香气的意思。”我回答。 “花的香气……”他自言自语似得低声说。 舞台上的音乐重归喧嚣,亨利又离开了座位去做在夜店里该做的事情。我用更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沙发上,欣赏着狂乱的人群,猜想着他们都是在什么原因的驱使下选择放纵…… 再热闹的夜店也有打烊的时候,人群渐渐稀疏,乐队也结束演奏开始收拾东西。亨利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摇摇晃晃,他似乎有点慌张,看见我时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太好了,你还在,我以为你走了……”他开心的说。 要不是看在他是个神志不清的醉汉的份儿上,我一定会跟他理论:明明是你把我带到这儿,然后扔着我不管,看来也不打算(照他现在这个状态也不能)送我回去了。 亨利坐到我身边,喃喃的说:“你别走,我要你留下来陪着我…” 看着这样的他,我不由得想起杜拉斯的金句:“饮酒让孤独发出声响”,他现在已经不是“饮酒”而是“醉酒”了,估计身体里的“孤独”正雷鸣般的咕嘟着呢。 “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我随口答道,话音未落,亨利那庞大的身躯竟向我倾斜过来,我出于本能伸出手想扶住他,结果这动作却被他的重量扭曲成了揽他入怀。他在的头在我的肩膀上呆了一会儿,接着又滑落到我的腿上,然后干脆把我的腿当枕头,闭上眼睛,舒服的横躺到了沙发上。 我的脑子开始快速运转,接下来该怎么办。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我确实不能把人事不省的亨利就这么扔在这儿不管,毕竟他是个名人,目标大,被坑害的可能性也大。但是,目测亨利的身高起码6英尺1英寸,体重怎么着也得有180磅,我该怎么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给弄走呢?靠我自己当然不行,必须得找个可靠得帮手,我忽然想起来在亨利家里见过他的助理,也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但是我必须得跟亨利要到他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