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一)
干打垒的巷子里弥漫着潮乎乎的土腥味儿,晶莹剔透的露珠密密麻麻地撒在树叶和柴禾垛上,就像是一颗颗水珍珠。影影绰绰的树影子淡了,鸟儿欢呼雀跃地追逐嬉戏,启明金星沉了下去,纤细如羽的云霓在瓦蓝明净的天穹里烧起了一团一团的金红。 “黎明会”就要开始了。 二队长是乐于组织开会的,逢到开会,当然是全体。好在那些老大娘、小孩子也愿意凑凑热闹,听听新鲜,毕竟几个样板戏看的腻歪透了。男人们一开会便都往墙根下挤,在那里正好可以缩做一团,一来打盹二队长看不真,二来打呼噜二队长听不清,高兴了还能揩油水。 咸猪手在一个娘们屁股上摸了一把:“我那擦脸布子是不是在你腚底下,怎么找不着了。噢,还真是的,还湿呼呼的呢!”“放你娘的狗臭屁,占我的便宜,看我不骟了你!”女人笑骂着,推了他一把。 男人又在她胸上摸了一吧:“原来是在这里啊,算是找着了!”“和你老婆一晚上还没摸够啊,上这里来胡乱摸索?”女人轻轻扇了他一个耳光。 男人这才收敛恶行,自嘲道:“你看看,晚上睡得晚,眼还没睁开,看花眼了……” 为什么叫他二队长呢?因为趁着搞运动,他把原来受人尊敬的老队长玉民撵下台,自己当上了队长。虽然他当队长,可人们仍觉得老队长还是队长,充其量他只能算“老二”,所以叫他二队长。 你看他,一手掐腰,一手指指划划,一张声嘶力竭的面皮上堆起了横向运动的肌rou。他的身旁,站着一条又黑又壮的大黑狗,不时地抖动着那身油光水滑如黑缎子似的皮毛,像是炫耀它的富有。它有一副强壮得近乎臃肿的身躯,就连它的尾巴,也又短又粗,像一个小棒槌,不时地摆过来,甩过去,像是在教训什么人。 它不时地向我的月轮瞪上一眼,呜呜几声。 月轮呢?比大黑狗矮了半头,身子也短了一截,黄黄的毛,就像一堆烂柴禾,乱七八糟的没有油性。它时不时抖一抖黄毛,耸一耸耳朵,瞪一瞪它那黑而有神的眼睛,显出警犬似的机警。我最值得夸耀的是它的气度,就像一个豁然大度的君子,对大黑狗的挑衅居然不屑一顾。 二队长的开场白通常是先有一段照顾得非常全面的称谓:“老爷爷们,大爷大娘大婶子们,哥哥嫂子、兄弟兄弟媳妇们,侄媳妇们,下乡知识青年们。”亲热话一过,脏话即来:“cao他八辈子祖宗才当这熊队长,你这不是坑俺吗?你这不是杀俺吗?俺这不是该死吗?俺这不是瞎了眼吗?俺这不是混蛋王八蛋吗?” 他骂得咬牙切齿,跺着地咚咚作响,那架势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两个耳光,自己咬自己两口!人们只觉得犹如狗血喷头,被零割活剐,但他这种自己骂自己,指桑骂槐的方式又无可指责。 这样的开场白一过,当然,正题也就好办多了。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骂街,却是一副讥诮的神情:“知识青年吗,就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他们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半洼地里……靠得那么近,还这个样(表演着)。这叫恋爱吗?这叫乱爱!出了事,怎么办?怎么向老大哥老大嫂交待。” 二队长说到这里,突然卖个关子不往下说了,他在洋洋得意地摆弄着他的大黑狗,完全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来,他是让人们有个回味的时间和空间。 起先,有三两个人,偷偷瞥我一眼,嘻嘻哈哈地笑。后来,人们嘀嘀咕咕,越来越多的人怪模怪样地看我和晓平,瞧得我心里有些发毛。 我自己给自己鼓劲,说的不是我,说的不是我,可是慢慢地,当大家几乎都在看我俩时,我乱了阵脚,觉得脸像一口烧红的大铁锅,一阵火烧火燎的难堪。昨晚上的事,为什么传得这么快,自己还以为滴水不漏,坏都坏在大黑狗身上。 晓平是和我在一个锅里吃饭的知青,我不知道月亮上有没有嫦娥,可晓平就是我心中的嫦娥。她那男孩子似的眼睛,黑黑的,大大的,那里面肯定隐藏着许多许多故事。金色的太阳出来了,她白的深,白的水灵的面庞像是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娇媚鲜艳,浓烈的太阳沉了下去,又把她脸上的胭脂擦去了,没留下一点儿黑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