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工(六)
老茂皱着眉头不说话,脱了鞋上了炕,盘着腿坐在炕上,卷了一支纸烟,哆嗦着点上,抽了一口,“呸”地一声吐在了地上:“假没请成,明早还得上班。照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人命的,而且话还这么难听。” “什么话?”兰平问。 “不说了,不说了,”老茂摆着手。 “到底什么话,非说清不行,不说清,你就别想睡觉。”兰平推了他一把。 “嗯……”老茂支支吾吾地说,“真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人,不戴帽就是不老实……反正人和人家庭条件不一样!”看来,老茂这句话已经打了不少的折扣。 兰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只手掐着腰在并不宽敞的屋里来回走着,一只手在大腿上狠狠地拍着,瞪着眼睛骂:“这头猪猡、畜生,不就是拿着家庭出身治人吗!不就是有这些短处吗!”转了一阵子,又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呼呼地直喘粗气。 外面的风呼呼地响,从荒凉辽阔的河谷里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哞哞”的牛叫声。兰明打了个激灵,挣扎着爬起来:“你看,光顾说话了,忘了给牛添草了。” 兰平一把按住他:“我那傻兄弟呀,哪里还有你的牛啊!我去给牛添草还不行吗?” 兰明给jiejie扮了个鬼脸:“你的手臭,我给牛牛添的草香。” 老茂无可奈何地咂了一下嘴,摇了摇头:“什么时候了,还瞎闹哩?有些话还用我直说吗,觉得自己撑不了,不能在这里等死啊!” “你是让我逃跑吧。”我一语道破。 “我可没这么说,我可没这么说。”老茂急忙摇着头纠正。 “可惜,我是个知青!哪能临阵逃跑?只能来人光明正大地替我回去。”我说。 “唉――我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兰明嘟哝着,挣脱了jiejie,摇摇晃晃地给小牛“添草”去了。 门外,有兰明用讨回的牛角、牛皮和几根牛骨头搭成的牛架子,牛角旁边还有一堆细草。兰明给牛“添草”,那十分虚弱、亲切的话语就顺着风传了过来:“牛牛啊,你怎么不吃草呢,饿坏了吧!你还小哩,好日子还长哩。咬牙往前走走,肯定比我强!”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小公牛那嘹亮悠长的娓娓颤音。小公牛好像说:“主人呀,我看你这么难受,吃不下草啊。” “你吃不下草,我心里不得劲。等我们回去,让你吃豆秸,吃棉饼。” 小公牛叫声好像更加凄切、悲凉:“主人,你一定要挺住啊!” “我死了不要紧,你可得好好活着啊,你这没妈的牛牛啊……” 一阵阴森森的狂风骤然刮过,泼墨般辽阔的河谷里顿时像飞起了无数的魑魅魍魉、孤鬼野魂,凄怆的遍地芧草尽折腰,齐声发出了狂涛似的哭泣声…… 我刚觉得睡了一小会儿,就被人摇醒,听到大喇叭又催命似地响了起来。我想睁开眼睛,可睁不开,眼皮给两团黄乎乎的眼屎糊住了,揉了好半天,才把眼屎揉掉。透过蚕蛾般跳动的小油灯光亮,我看到兰明像是一宿未睡,他的脸色更加黑黄憔悴,手捂着肚子,不停地干咳,上身在微微地颤抖,嘴角上还挂着一缕血丝。 “你怎么了,血?”我惊慌地问。 “唉――老毛病了,胃疼。”他死气沉沉地用手抹了一把嘴,也看到了血,见怪不怪地哼哼,“可能胃出血了吧。你说,咱俩的关系怎么样?”又往嘴里胡乱塞了两片药。 “不错啊,谁让咱俩是一个车的兄弟呢。” “可别给我姐乱说啊!”他郑重其事地说。 我点了点头,劝他:“你别去了,我去找大夫。”不能让他再干了,再干下去,非得出事。 他摇了摇头,平静地苦笑了一下:“要是能请下假来,早就不干了。一个萝卜一个窝,咱还是走吧!” 出了阴阳屋,看到吴部长站在门口,正在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那乱糟糟的队伍,那眼睛就像两把刀子,在兰明身上剜来剜去。兰明的膀子缩紧了,头更低了,脸色更加灰暗,捂着肚子,艰难地跑进了像开锅似的河工队伍中。 一气拉了六趟天才放亮。大风又起来了,顶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十米之外像遮着一堵沙墙,什么也看不见。我已叫兰明去拉套,这回他没有推辞,左手捂着肚子,右胳膊挂着套绳,那套绳并不是绷得很紧,时而松,时而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