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八年画地为牢
天尧年间,西北大地上有一处天门高原,高原往北以下的平坦之地不知在何年依山而筑起一座城,城名极其符合它所处地势,名为荒北。 荒野有千里,独秀于北域。 荒北城再往北走,便是迷雾丛生、坊间市井谈之色变的北域深处。 与繁华二字搭不上边的荒北城,阻隔着来自北域深处未知的威胁,反倒是中原各处由于荒北城的存在,因此逐渐日益繁荣太平。 在中原腹地,与人争,也不过是生死斗,而北域深处那片未被同化又神秘的领域,被一群以野兽头骨为盔、兽皮作甲,自称为狼神族的部落所占据。 不论是中原市井坊间的百姓,亦或是高居庙堂的王侯将相,无不轻浮的认为狼神族只是一群未被教化的野人。即使世人嘴上如此,但狼神族凶残暴虐的行径也令那些远离北域之人从骨子里心升恐惧。 都只是人前夸夸其谈,人后背脊发凉罢了。 曾几何时,那荒北城还未筑成时,十万“狼神”屡过天门,每次都犹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而来,百千里地皆是寸草不生,从出生起就被誉为马上战士的游民,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家园被撕扯的满目疮痍,无数北方游民为活命而背井离乡涌入关内各地。 逃难场面虽然颇为壮观,却也令江湖与庙堂同为胆寒,直至筑城人的出现,驱赶了狼神族,也筑起了荒北城防线。 是说这南北之间,生死一线皆系于荒北城内。 荒北城城民据多年的往来统计,约有五十万人,与中原腹地的大镇规模相差无几。 其内城民原是世代在北域繁衍生息的游民,过着骑马塞外牧羊赶牛与世无争的悠哉日子,尽享这片大地给予的辽阔草原与绿水白云。 近日整片北域暴雨大作,荒北城内同样各处湿漉不已。 在城内最南边依山的高势处,修有一座名为白灵岛的城主府邸,外人都不知其故,为何要把府邸称之为岛。 近观之后才发觉,原来府邸周围一圈是类似于中原地区护城河的设计,十余米宽度的水流把府邸环抱,形同如一座世外岛屿。 虽说是水流,但水深不见底。 府邸前立起的吊桥直通“江边”城内,可放下升起,以两把交叉在一起的长枪为底图的“秦”字大旗飘荡在府邸城门正中间,旗帜以鲜红做底色,据说是因为旗帜上沾满了狼神族族人的鲜血的缘故。 岛屿四周高墙筑起,墙上带甲军士林立,这般外在造型与其说是府邸,更不如说是一座别致且独特的瓮城。 白灵府内有间名为养生院的庭院,庭院虽然不大却五脏俱全。院中一口小湖,湖中有座湖心亭,配以假山断桥为衬托,湖水与环绕着白灵府的水流相通,活水循环,生气盎然。 养生院里里外外种满了各种牡丹、梅花、君子兰、富贵竹各式花品以及元参、天麻等无数药材,使得满园皆花香药香,不经意间路过此地也能令人心旷神怡。在荒芜的边城,能有如此种类繁多的花卉与药材也实属罕见,是大手笔。 院中一位身材修长的侍女,正撑着伞不时的微微弯腰打理着因为这场暴雨而凋零的落花,披肩的长发顺势垂下,为了防止垂下的秀发阻碍了拾花的动作,时不时的伸出玉手撩起秀发。 气质宁静,动作小心。 看模样约莫着年芳二十左右,举手投足间动作十分优雅,远看时配上细雨朦朦胧胧,似在欣赏一张《雨下仕女摘花图》,近看之下精致的瓜子脸灵气清秀,肤色浅白配着如月双眸,想必是符合许多才子书生梦中佳偶的形象。 “公子,这暴雨来得太凶了,院子里好多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花都被打伤了,”侍女声音温柔如水,语气隐约带有一股自责,兴许是责怪自己收拾的时候慢了吧,既而鼓起小嘴儿气给自己看。 “咳咳,花开花落都是命,这就是劫数,不怨人,也不怨天,娇气的就该被淘汰,带点傲气的都完好无损,不影响,青婵,这些都无妨,咳咳,”小院的屋内传来一句夹带着咳嗽的声音,声音算不上稚嫩但也并非出自成年男子之口,约莫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那位被称为青婵的侍女年龄比屋内公子大了两三岁,但公子还是喜欢直呼其名。 听到这般断断续续的回应,侍女青婵顾不上院内落花,赶忙小碎步跑进屋内,见一脸苍白的二公子秦萧楚正无力的瘫在窗边听雨。 看到这幅景象,侍女青婵虽然脸上不悦,却也不多说,而是拿起床边的貂皮披风套在公子身上。 青婵知道公子自出生起便身患顽疾,遇到暴雨暴雪这般凛冽的天气时,病状更会加重,此时更是担忧公子会受了风寒。 自出生起便身怀顽疾不可多动,也造就了公子画地为牢十八年的生活,院中栽植的花药也都是为了养护公子的病体而种植。 与二公子相处时间不算短的青婵深知,这顽疾的出现使得公子常年话语较少,也不知是感叹老天的不公还是性格谦卑,一点也不似那长公子秦御刀,生性顽劣,与眼前的二公子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青婵时常能够听见王爷在府内训斥长公子带着小魔王秦三岁在城中作妖闯祸,对此,二公子总是淡然一笑不对兄长做任何评论。 虽然暴雨暴雪带来的湿气入体非常难受,但二公子却还是喜欢赏雨听雪,实为怪哉。青婵起初还会强势的要求二公子在床上好好躺着,但二公子总是会万般倔强的强烈反抗,多次尝试劝说无效后,青婵也只好听之任之。 ........ “三岁,待会给你萧楚哥哥再表演几个后空翻,要是还把你萧楚哥哥逗高兴了,今晚给你最喜欢的糖饼子吃。” “呵呵,好,好。” 身旁那位被称为三岁的小胖墩傻呵呵的回应着。 长公子秦御刀撑伞走在白灵岛的青石板路上,弯腰给三岁擦了擦嘴角流淌出来的口水,容易满足,便是万福。 “咚咚咚,二弟,大哥我来看你了。” 敲门声伴随着秦御刀洪亮的声音从养生院外传了进来,说曹cao曹cao到。 白灵府内人尽皆知,养生院内的那位侍女极其不待见这位浮夸顽劣的长公子。青婵闻声,此时虽然一脸不情愿,但还是动身去打开院门,依旧在窗边赏雨的秦萧楚将青婵的举止看在眼里,心知肚明,露出无奈浅笑。 秦御刀青袍加身,倘若没有在城中的那些所作所为,只凭气质一说,还是与二公子极为相似。同样的脸孔菱角分明英气勃发,儒雅宛若翩翩君子,作为同胎双生子的兄弟二人虽谈不上俊秀逼人,也实属耐看之人。 随长公子一道前来的秦三岁也并非三岁孩童,而是荒北城兵马大统领秦百川早年间出征北域深处时所带回的孩子,并收养其为义子,从被带回起,也已经有二十五六年了,然而身材与心智早已停止发育,始终如同三岁孩童,故而被秦百川取名秦三岁。 荒北城内对此孩童早有耳闻,虽有人猜测其为狼神族人,但这十几二十多年来,秦三岁的言行举止也不似那般暴虐嗜杀,也就不加以嘴碎闲谈。 由于心智不熟,又栖身大统领府的缘故,秦三岁对外可说是无畏无惧,但对内还是有那么一惧一喜,最惧义父秦百川在自己闯出祸端后的唠唠叨叨,最喜的是与长公子一道在城内兴风作浪作威作福,也令城内游民们苦不堪言。 说是一道,却是经常被秦御刀用来逗乐,而秦御刀自己每次被逗乐后,傻三岁也会跟着呵呵的傻笑。对于这二人,游民们只能在私底下暗骂几句出气,也分别给二人送上绰号“小魔王”、“傻魔王”。 见到门被半拉开露出青婵那张精致的脸,秦御刀一脸坏笑,眼神轻浮的盯着青婵凹凸有致的身材,打趣道:“哟,青婵姑娘真是越长越水灵了,以后就当我弟弟的郡王妃可好?” 青婵闻言,一阵动怒正要发作顶撞回去,却被后面一句搅得一阵娇羞,低声怒骂一句“纨绔子弟!” 秦御刀自然是听在耳中,并不计较这位侍女的无礼,仅是插诨打趣依靠在院门旁,轻浮的盯着青婵,似无赖般等着这位侍女开门让道。 虽然不明白二人说的是啥,秦三岁但也感觉有趣,看着拦在院门前的青婵,咧出牙齿露出标志性的憨笑,伴着擦鼻涕的动作傻乎乎的喊了一句:“青婵jiejie好。” 看了看憨厚的秦三岁,青婵这才怒气稍退,伸出纤纤玉手透过院门缝隙,摸了摸孩童的脑袋,露出不算难看的微笑,道了一声“乖”,接着把门彻底拉开,也不朝秦御刀接话,转身向屋内走去。 这位侍女好在没有注意到秦御刀轻浮的目光所及处是在自己的胸脯,不然怕是门都不会开。 “生起气了还知道害羞,啧啧,”那一抹而过的娇羞难逃秦御刀的法眼,这位荒北城的长公子低声讥笑后领着秦三岁径直步入院中。 秦御刀深知自己每回进这座小院都得被这位侍女嫌弃一番,也全当是家常便饭了。 “大哥来了,咳咳,坐,青婵,给大哥和三岁端上奶酒,”看着临近到跟前的大哥,病态明显的秦萧楚吃力的打着招呼,虽然时常听到青婵叨叨大哥的种种不好,但他又有何介意? 知道弟弟的身体一直不好,大哥秦御刀时常会过来看望,并会随手送些市井人家或是稀奇古怪的小玩物,也经常会将自己在城中听来的脍炙人口的有趣见闻说来给弟弟解闷。 对秦萧楚而言,这白灵岛外的世界有三份,一份来自于青婵的读书声中,一份来自于白灵岛身后那座山上的道长讲解中,还有一份,便是来自于秦御刀的口中。 青婵嘟着嘴向偏厅走去,显然不乐意伺候这位名声一直不好的长公子。 秦御刀自知弟弟与侍女青婵相处甚久,也不去理会青婵的那些小矫情,全当视而不见。 走近靠在窗边的秦萧楚,长公子秦御刀一阵埋怨:“青婵不能管教你,当哥哥的得来管管了,与你说了无数遍,天气不好就在床上躺着,三岁,把你二哥给抱到床上去躺着。” “嘿嘿,好!”傻三岁收到命令,二话不说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又撸起袖口朝秦萧楚走了过去。 秦萧楚毫不介意,任由三岁那娇小身躯迸发的奇大的力气将自己抱在床上,自己那倔强任性的反抗也就只对青婵管用。 傻三岁身有怪力,下手从不知轻重。秦御刀曾时常带着三岁在城中作威作福,打架斗殴的事全都交给秦三岁,经常把寻常百姓家的孩童给打的伤胳膊伤腿的,总会引起哭声一片。 以前的百灵岛府门前总是门庭若市,孩童家大人都排队来府邸前喊冤,给北域王添了不知多少忧愁,也曾惹恼城主罚了这位长公子半年不准出府邸,百姓们怒气好消,长公子心性随之也收敛了许多。 拥有怪力的秦三岁此时对于秦萧楚却是小心翼翼的如同怀抱着婴儿,生怕哪劲儿不对就给弄疼了自己这位病二哥。 “三岁来吃糖,”从偏厅回来的青婵,笑着递上一个食盒给到才放下秦萧楚的三岁手中。 秦三岁接过食盒开心的傻笑“jiejie真好。”见自己的同伙这般队列不分,秦御刀心中笑骂一句,“真是有奶便是娘,不争气。” 青婵怜悯傻三岁的心智,这么些年倘若不是跟着长公子一起结对或许会乖巧许多,以前被长公子连累着也不知道吃了秦百川秦将军多少鞭子,但也好在他是长公子的亲卫,不用去前线杀狼神族人有那生死之忧。 “青婵jiejie,那我的三奶酒呢?”被忽视怠慢的秦御刀故作轻佻的问道。 “三奶酒在偏厅,还请长公子自己去拿,”侍女还在生方才进门被调侃的闷气,也就懒得去端三奶酒伺候。 “青婵,对大哥可不得这么无礼,咳咳,去把酒端上,这雨天让大哥御御寒也好、咳咳,”躺在床上的秦萧楚实在看不下去,故作严肃,言语吃力。 青婵赌气,这口气咽不下去,一时之间不想反驳也不愿去做,左右固执呆在当场。 看着氛围有些僵,秦御刀也不想为难这位被父王亲自带回府内的侍女,当即笑着打了个圆场,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无妨无妨,青婵jiejie把你给照顾好就行,最近暴雨骤起,九重山都封山了,我便亲自从孔道长那拿来了药,青婵jiejie,每日晨午晚三次,煎好给二公子服用,这个暴雨天就不会太难受了。”说完便从袖口掏出一大包药材递给青婵。 只要是对于二公子有利,青婵便什么都能去做,当即借坡下驴,浅浅声音说了一句谢谢长公子。随后拿着药包低着头就朝偏厅走去,准备煎药去了。 说起这九重山,秦萧楚思绪飘远,相比于大哥口中的道长,反倒是有些挂念道长身旁的两个小调皮,一个无故多害羞,一个酒瘾缠身爱偷酒。 “三岁,你萧楚哥哥不太高兴啊,这该怎么办?”秦御刀假装思考看着正端着食盒在狼吞虎咽满嘴糖屑的三岁,同时用手在面前比划了几个圈,示意该开始他的表演。 秦三岁看了看端着的食盒,又转头看了看正在憋笑的秦萧楚,放下了食盒,双手把嘴角的糖屑一粒不留的送进了口中,怕是还有残留,又伸出舌头在嘴角扫了一圈,满足的打了个饱嗝,这才嘿嘿的对着秦萧楚一笑,张起马步,准备连续的后空翻动作。 吃过亏的秦萧楚赶忙制止,知道大哥是想故伎重施“咳咳,大哥,可别让三岁再跳了,上回把这地板都给跳陷下去了。” 上回就是因为这位大哥的怂恿,三岁来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后翻滚,非但没有逗乐自己和青婵,反而导致青婵在收拾残局时不停埋怨这位顽劣的大哥路数粗鲁且不雅。 “哈哈哈,大哥就不给你添麻烦了,好生休息,三岁,那咱就不跳了,正好今儿个景楼那卖艺不卖身的花魁有出新曲,大哥带你听曲去,”秦御刀jian计没得逞反倒肆意的笑,也不强求。 “糖饼子~”秦三岁似乎因为没有展现他的震地后空翻担心之前的奖励没有,急的使劲摇着秦御刀的袖口。 “哈哈哈,有,听完曲就有,”秦御刀说完便领着秦三岁轻快的离去,进院如闯关,出门畅通无阻。 待大哥走远,秦萧楚陷入深思,想到自己这副躯壳一事无成还府门难出,不禁心生些许感怀,听着暴雨声渐小,便想出去走动,“方才大哥没给讲些城内趣事,青婵,去亭中读书给我听吧,”说完吃力的爬了起来。 在这金丝雀笼中,最爱做的事儿,大概就是听着青婵读书的声音,十几年来,百听不厌。 远处的青婵看了看屋外,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顺手将被褥抗在自己肩上,一手打着伞,一手搀扶着二公子向亭中走去。 “二公子,今天想听什么?”院中小湖亭内,清秋细雨微风,伺候秦萧楚在亭中藤椅坐下。 “接着讲《存瑞帝君录》吧,咳咳。” 青婵知道,这是一部关于存瑞年间存瑞帝君一统天下的传记,转身去到一间偏房内寻了这本书。 “是说存瑞帝君成功突破霸道三次入境后,一举斩杀南越族长,一统楚越及江南,以此为第二个转折点......。” 青婵的声音伴随着翻书声,犹如细雨,更似微风,虽不抑扬顿挫,却也听着舒心,秦萧楚很喜欢这种声音,闭目一脸满足,刚才一丝丝的感怀也随之渐渐烟消云散。 良久过后,微闭双眸的秦萧楚突然开口:“青婵,以后尽量对大哥容忍些,如果实在不行,也可以无视他,别气他,他人不坏。” 读书声顿时停了下来,紧接着传来低沉的一声“嗯。” 满园春雨落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