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等待辞官的北河河总(六)
车马辘辘,齐粟娘坐在暖车内,抱着一岁大的儿子陈在,脸上带着些忧,又带着些喜。 已经四岁的陈理,穿着红锦袍儿,梳着小辫子,坐在陈演的身边。她一边给陈演捶着腿,一边难过道:“爹,腿还疼么” 弃马坐车的陈演哈哈大笑,抱着陈理,“爹不疼,待会咱们到了小汤山的庄子,爹只要泡了温泉,就一点也不疼了。” 马车摇晃个不停,虽是因着建了行宫,上山的路都修好了,但仍是不及官道上平坦,陈理小孩家家经不起累,便窝在陈演怀中睡去了。 “陈大哥,西北的军情可是要紧?” 陈演安慰道:“不用担心,虽是败了一战,但皇上必不肯罢休。我在藏地探源时,也曾细思过此事,策旺阿拉布坦终难成大气。”顿了顿,“只要皇上手下有将帅可差,库中有银可供,便可一战而决。” 齐粟娘听得陈演如此说,便也渐渐安了心。 马车入了小庄子,齐粟娘让奶奶李氏带着陈理、陈在,理儿和枝儿拣好药材,自个儿扶着陈演入了后院浴室。 尚在襁褓的陈在到了新鲜地儿,先是转着小脑袋四处探看,过了一会见得爹娘不在跟前,又害怕了起来,眼见着要哭。李氏轻拍着他,在房里走来走去,“哥儿莫哭……” 李氏的儿子引子比陈理大了两月,最是淘气,李氏虽是管教,却因着主家宽厚,到底没有下过狠手,平日里和理儿在一处由周襄天教识字。 他原呆在院子里看小连刷马车,眼馋着大马,却近不了。这会子便趁着李氏忙着哄陈在,拉着陈理溜出了屋子耍玩。 陈理虽是被教得明白,知晓独个儿出去不妥当,到底是小孩子贪玩,开先不过跟着引子在庄子门口看花儿,不一会,引子见着一辆蓝昵围暖车从门口缓缓驶过,不自禁便被大马吸引着,拉着陈理跟了过去。 蓝昵围暖车走了不远不近一段路,停在了一个大庄子前,车上的贵人入了庄子,便有庄子里的两个一老一少马夫过来牵马车。 引子心头一动,正要赶上前去瞧瞧大马,却见得年少马夫似是拉重了缰绳,惊得马儿乱嘶,顿时将老马夫掀倒在地。 引子头回见大马发威,又是一吓,停住了脚。陈理小心道:“引子哥,我们回家罢——” 引子方要回答,却见得那倒地的老马夫跳了起来,显是气急,一脚踢倒了来扶他的年少马夫,又打又踢地骂道:“臭婆娘,整日价木头木脑,教过你多少回了,还在摆你的主子款儿!你以为你是谁还是废太子的妾,九爷跟前的红人——” 引子吓得一抖,陈理已是要哭了出来,两个孩儿不约而同,拨脚狂奔,逃回了小庄子。 李氏急得满头大汗,四处里寻他们,一见着陈理方敢松了口气,她看着陈理身后躲着的引子,又气又恨,方要拉过来一顿好打,引子却终是没忍住方才受的惊吓,大哭了起来。 到得晚间,陈演一家正在用饭,小连进来禀告道:“爷,何大人来探爷了。” 陈演大是欢喜,放下碗筷,笑道:“他也在小汤山养病快请他进来。”说罢,站了起来,走到了外厅。 何图华已是能行走,虽是被贴身小厮扶着,走得却甚是稳当。他方要施礼,便被陈演抢上扶住,坐到了一边。 齐粟娘知道此两人到了一处,必要谈论河工,便命枝儿送了热茶点心到前厅,自个儿哄着陈在、陈理吃饭。 过了三顿饭的功夫,陈理已是识了十个字,和弟弟玩了一会,被奶娘带回房中安睡,陈演方送了何图华,回了内室。 夫妻俩洗漱后,在床帐后悄悄私语,“陈大哥,何大人可是好些了” “看着是大好了。过几月怕是便能如常,正商量着要我带他去巡北漕河。”陈演微微笑着,“只要再教他一年半载,皇上就用不着我了。” 齐粟娘听着,甚是欢喜,“既是如此,寻着空儿,我便到京城里,把齐家的产业安顿好了,人也打发完,准备着回高邮。” 陈演抱着她,笑道:“你尽可以打算了——” 正说话间,外头响起小连的叫唤声,“爷,宫里来人了,皇上召爷进京!” 陈演带着小连,连夜快马进京,齐粟娘领着媳妇、丫头连夜收拾,到拂晓时便坐着马车进了京城。 齐粟娘走入了偏帽儿胡同齐府,黑漆三山大门已是门漆斑剥,只剩了伏名、安生两房人看守齐府。 齐粟娘在三间深的花厅中坐下仿佛还听得到道升与琴童齐唱的曲儿声。因着少人打理,虽是早春花季,花厅外仍是残枝乱草。 清晨的阳光斜斜照了进来,落在齐粟娘的面上,风中带来了齐强畅快的大笑,温暖的呼唤,“妹子……” 齐粟娘呆呆坐在花厅上,轻轻抚摸着肚子,“哥哥,我若是能再怀上,再生个男孩儿。我就和陈大哥商量,让他过继到齐家,名字——名字就叫齐虎——” 伏名和安生捧着帐册走了上来,给齐粟娘磕了头,伏名含泪道:“姑奶奶,这是齐家产业的帐册子。小的们蒙大爷的恩,方得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如今又承姑奶奶的信重,让小的们打理这些产业。如今已过了快五年了……” 安生不出声,只是磕着头。齐粟娘拿帕子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快起来,我明白的。这些年累了你们,你们也该自立门户了。” 伏名哭道:“大爷拉拨小的们,小的们原想着这辈子到死也在齐家,没想到……小的们没能全始全终……对不住大爷……” 齐粟娘的泪水抹也抹不干净,只是哭,“他当初若是不走这条道儿,安安生生在乡下种田,哪里又会有这个下场……” 安生却哭道:“姑奶奶,大爷不是个肯受气的,吃了多少苦才熬出来,齐家白身没靠的,若是还在乡下种田,怕是如今的下场都不如——” 陈演在宫中解说藏地新图的时节,齐家的大宅和十三处田庄子卖出去了。伏名和安生两家办完了最后的差事,在齐粟娘跟前磕了头,便也散去了。 繁华落尽…… 天津城里,齐粟娘听着十四阿哥临危受命,封了抚远大将军王,要远征西北,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陈演叹道:“你且先别担心,这事儿正难办的得很。四爷前几日和我提起,差人去了天津查府里,要他们捐款子以充军饷。查府里虽是应了,不过是也就是五万两,应个景罢了。四爷已是差人去扬州了。” 齐粟娘一愣,“军饷不足?国库里……” “我还在扬州做道台时,国库里就薄了,四爷、十三爷清查了一回,也没得个结果,这几年内耗更是上来了,那里又有多少银子打战?战虽是要打的,但若是费用不足,十四阿哥这大将王还不如不做,呆在京城里至少不会丢命。” 齐粟娘咬着唇,“十四爷打小就想着要领军统将的……” 陈演虽是有些忧虑,却笑了起来,“确是如此,我到如今还记得他头一回做的沙盘,甚是粗陋。我虽是忍着笑,还是叫他察觉了,从此就没有给我过好脸色。” 齐粟娘愕然道:“粗陋?我觉着他第一回做的沙盘比我第一回做的泥模强上百倍,怎的没见着你笑我?” 陈演哈哈大笑,“你是我未过门的老婆,就算你做得再差上百倍,我也只有夸奖的。十四阿哥在我这里受了气,转头到你那里却被猛赞了一番,他要不对你另眼相看也难了。我那时节就后悔了,把他当个孩子哄哄不就行了,干什么和他较真……” 齐粟娘不禁失笑,还要问他,外头一阵云板响起,陈演笑道:“必是何图华,只要他在天津巡河,我就别想安安生生吃顿饭。”他匆匆下了炕,走到门边,回过头来,“再过半年,他就历练出来了,到那时皇上也就用不着我了。我就能带着你和孩子回高邮老家过安稳日子。” 齐粟娘笑着看他,“不着急,我还能等。” 陈演微微笑着,正要出门,齐粟娘追着问道:“饷银还差多少?” “差得远,总还要一百多万两罢。” 紫禁城门前,齐粟娘穿着一身绯红色喜鹊登梅十八镶旗袍,脚上春梅报晓矮盆底绣鞋。头上双丫髻上压着红玉小扁方,左右斜插金钗碧犀。 她看着陈演抱着银票匣子走入了户部,不见了人影,便甩着帕子一步一摇走在通向慈宁宫的宫道上。 东华门的宫道又长又直,齐粟娘不停地走着,走着,从康熙三十八年的御船上一直走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的紫禁城。 远远的,并肩走着的人影过来了,十一岁的小皇子长成了二十九岁的大将军王,低低的话语声中带着惊异和欢喜,或许还有察觉时光飞一般流逝时,不经意的怅惘。 “听说家里已是揭不开锅了?” “回十四爷的话,日子还能过。奴婢只是终于等着机会,有福气在十四爷跟前卖好儿了……” 人影过去了,带走了十八年交缠的恩怨情仇…… 齐粟娘继续向前走着,走回漕河边的高邮小村,走进那一片鸡鸣犬吠的祥和,陈演牵着她的手,在村外大槐树下给陈娘子叩了头,带着儿子女儿,走进村中,推开了乡绅陈家的大门。 堂屋里八仙桌上,供着神龛,还有陈家的祖宗牌位。 齐粟娘拉着陈理的手,“以后,不可再像在天津城一般淘气,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陈演笑了起来,抱起了陈理,亲了亲她,“安分不安分有什么打紧,人活一世,不过求个安心……” 陈理被陈演的胡子茬儿扎得咯咯直笑,“爹,安心……安心……” --完-- --- 1、安分和不安分这两个词在清男中所有女性的评价或是嘴里都出现过。但是这两个词在本文中都是中性,运用时往往是反讽。莲香蕊儿安分,但莲香为了安心,自尽了,而她的行为是典型的不安分。蕊儿则是想安分,却没有让她安分的地方了。桂姐儿的不安分却是真正的安分,在她的行为中,最终不会违反夫君的意志,夫君自己出错不关她的事。出嫁从夫,应该说桂姐儿是安分的典型。 当然作为最大的反讽人物的,是崔浩,很值得同情,所以我给了他一个开放式的结局。 2、下一文我希望阳光些,要写个喜欢的朝代。我会把新文开头尽快传上来的。 3、最后,再次感谢亲们陪伴我走到现在,悄悄地说,有两次受不了压力想坑,最终还是抵过来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