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漕连府里的董冠儿
连府西园的湖足有五亩方圆,遍值莲荷,原是个葫芦型,中间狭处架了一座白石飞桥,连接内外宅院。东边挑出一个玲珑水阁,西边伸出一片敞亮水榭,中间以曲廊回环相连,皆是精巧绝伦。 齐粟娘与莲香并肩走到西水榭栏边,当眼便见得一座长约九丈,宽有四丈的穹顶六柱大画舫泊在栏边,船上油绿杆,红隔窗,中间大舱伸出矮楹栏,如水亭水榭一般,可依栏观景。楹栏边垂着层层斑竹青帘、白纱幔帐,叫人看不清里头。 李四勤走在前头,正要上船,却被连震云拉住,“两府里女眷走动相熟了,才能少些忌讳。”李四勤一愣,裂嘴笑道,“大哥说得是。”便退出西水榭,走到东水阁中,一起喝着菊花酒。 管船的媳妇、撑船家人都已上了船,半叶、籽定领着人正布置席位、茶具。齐粟娘见得这碧波残荷,放目无边,也不禁心神大畅,笑着和莲香一起上了船。 连震云见得女眷们上了船皆坐在栏边,隔着竹帘看景,“这是在家里,让她们把窗上帘子都卷上去罢。” 说话间,四个撑船家人用竹篙一抵石岸,大画舫便缓缓从西水榭边荡了开去,枝儿只觉得脚下乱颤,吓得只想蹲下,又怕丢了府里的脸子,也不想失了玩乐的机会,一把抓住比儿,哭道:“jiejie,我怕……” 众女哄堂大笑,莲香笑道:“夫人,这小姑娘不是南边的?竟是未坐过船?” 齐粟娘亦是笑得不行,“家里是北边的,船倒是坐过几回,从高邮到扬州一路晕着过来的。”站起牵住枝儿,“别怕,坐船安全得很,当年三月三上已时,我在高邮乡下划竹筏子,那四面空荡荡的,全靠脚力平住,我一连在水里翻了七八回,才勉强撑住了。这水上的东西,可好玩了。” 媳妇们把帘子卷了上来,画舫慢慢向东水阁驶了过去。比儿拉着枝儿走到楹杆边,叫她看景,桂姐儿笑道:“夫人竟也会划竹筏子?奴婢在清河时,八九岁的时候天天和月钩儿在河边玩,大船小船奴婢都能撑上会呢。” 梗枝坐在栏杆边,一边抚着肚子,一边笑道:“奴婢在娘家的时候,还跟着哥哥们收过帆,走过漕……” 满屋子的媳妇丫头多是南边漕上出身,七嘴八舌都夸说自个儿能凫水,会撑船,水里来水里去,好不厉害。声音传了出去,直让水阁里李四勤笑得打跌,便是连震云也愕然失笑。 齐粟娘和莲香说得兴起,走到船头看家人们撑竿划船,众女一起涌了出去,桂姐儿指指点点,“就这样的大船,奴婢和月钩儿两个便能撑住,若是小画舫,奴婢一个人就行了,定是稳稳当当,不得晃动半点。” 莲香见得船头、船尾共有四个男丁在撑竿划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桂姐儿一个人竟是能顶两个男人了。” 蕊儿亦笑道:“她说得倒也半点不假,或是这船上没这许多人,两个女人怕也是能撑住的。奴婢听说小秦淮河和瘦西湖上的船娘,一个人撑个小画舫,还能载上七八个客人呢。” 齐粟娘瞟了坐在水阁中的连震云一眼,低声道:“下回你们爷不在,咱们自个儿来撑撑,左右在家里,个个会水性,总淹不死人。” 众女俱是好笑,听到这话儿的半叶、籽定等人皆是跃跃欲试。桂姐儿连连点头,“夫人说得是。若是再让爷见着我们坏了规矩,必要发作的。”蕊儿掩嘴偷笑,“方才在楼上,我可是吓坏了……好在今儿夫人在府里,爷不好发作。” 莲香盘算道:“呆会那几个姐儿来了,若是爷晚上到外头宿去,明儿午前必是不会回来的。咱们叫小厮家丁们划四五小船跟着,丫头们坐小船上去……” 齐粟娘微感愕然,方明白那三个姐儿是连震云在外头包下的,暗暗叹气,连震云这般男子平日里虽是容不得自家内宅里的妇人不守妇德。但自个儿却是好渔色、贪新鲜,扬州这般的风流烟花之地,实在不能指望他不在河房私窠中流连,安守家宅。她想到这世里与前世里全然不对的规矩,方才生起的,在连府里撑船游戏的念头顿时打了个烟消云散。 莲香、桂姐儿、蕊儿却似是习以为常,只顾着计算怎的趁连震云不在府里,寻着府台夫人来府里为客的名目,痛快玩上一玩。 正热闹间,岸上微有声响,莲香转头一看,见得连大河领着三个姐儿进了水阁,“她们来了,我们把船靠回去。” 齐粟娘坐在莲香身边,看着三个容貌出众,体态纤柔的扬州瘦马款款走到水阁中,跪下给连震云、李四勤磕头请安后,出了水阁走上船来,给莲香磕头。 莲香笑着让她们站起,“三位姑娘也给府台夫人请安见礼。” 董、秦三女听得姨奶奶身边坐着的美妇便是今儿的贵客,连忙跪下,各自唱名,给齐粟娘磕头。 齐粟娘既知是连震云的外室,不敢怠慢,伸手虚扶,“三位姑娘起来罢,多累三位姑娘跑这一回了。”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只见这三人虽是天生媚态,打扮却甚是素净雅致,抱着月琴、捧着弦琴、握着檀板默默站在一边,双目下垂,举动谨慎,并无一点张狂之色。想来连震云也只是偶一幸之,并不曾压住府里众女,齐粟娘暗暗为莲香放了心,笑道:“姑娘们可有拿手的曲儿?” 三女互视一眼,董冠儿越前施礼道:“奴婢素日唱的,姨奶奶也曾夸赞过,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齐粟娘见她打头,便知是她是三女里出挑的,看向莲香。莲香笑着点头道:“董姑娘这支曲儿和双清班金官、玉官唱的一般儿有名,在扬州城也是头一份,夫人不应错过。” 桂姐儿在一旁笑道:“今儿恰是与夫人重会之佳期,正要听听这支曲儿呢。”两旁媳妇们早掇了锦凳摆船头,只等三女坐下唱来。 秦八儿弹弦琴,秦萼儿甩檀板,董冠儿拨动月琴开腔唱道,“佳期重会,约定在今朝。人静悄,月儿高,传情曾把外窗敲。拥拥的策马抬头,见青帘影摇,那时节方信人儿到。只盼取蝶使蜂媒,早成就凤友鸾交。” 满船的人细听,果然唱得极好。齐粟娘见她色艺双绝,人品出众,也暗暗叫好,待得她曲毕,便命比儿赏了她七两三钱银子,招她进前细看。 董冠儿接了赏钱,走到齐粟娘面前施礼,齐粟娘看她淡扫脂粉,鬓边碗大两朵浅红色并蒂儿醉芙蓉,发上一只珍珠镶银珠花,风流娇媚在桂姐儿之上,清新典雅尤胜蕊儿,正暗叹她明珠暗投,却突地凝住了眼。 董冠儿只觉府台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却不说话,心中忐忑,“夫人……” “董姑娘发上那支珠花,可能摘下来让妾身细看?” 莲香心中疑惑,抬头看那珠花,似曾相识,轻呼一声,“夫人,那珠花好像……” 董冠儿虽是不解,仍是取下珠花,双手呈了上去,齐粟娘接过珠花,反复细看,果然见得亦是内造,“姑娘这珠花从何处买来的?” “回夫人的话,它是奴从一个洗衣妇人手中买来的。”董冠儿微一思索,“听口音,那妇人好似是淮安府的人。” 莲香与齐粟娘同时大喜,齐粟娘急急道:“可知那妇人如今何处?她身边可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 董冠儿摇头道:“她原在河房各处收衣裳浆洗糊口,前几月将这珠花换钱后便未见她踪影,不过……”微微一顿,“怕是还在扬州城里,奴当时听她说,她的女儿被人卖在私窠里,她换钱想去赎她出来……” 莲香惊了一跳,“这珠花换了多少钱?不知可赎了出来?” 董冠儿苦笑道:“虽是内造,也甚是精细,到底也只是个小玩艺,奴给了二十两银子。只是她女儿在私窠里养了三年多,若是相貌上佳,mama下了功夫,怕是百两银子都赎不出来。” 齐粟娘知晓这珠花不过值十余两白银,董冠儿也是可怜许寡妇方才如此。她想起丽儿的容貌,心中一凉。 扬马苏戏大大有名,她早听说过扬州养妓不同别处,人贩子专从各地挑出资质上佳女童,卖入私窠。一等资质的女孩,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yin巧”,容貌身形更是从小打理练就,便是睡觉也用布把双腿捆住,为的不过是养成闲静的睡姿,裹小脚是必行的。二等资质的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三等资质的女孩则不让识字,只是习些“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便是奴婢一流或是小家妇人。 虔婆龟公这般煞费苦心,砸下无数银钱,皆是为了将来能找个好买主,卖个好价钱。丽儿那样的美人胚子,自是无人会放过的。 齐粟娘替董冠儿将珠花插好,赏了她二十两银子,三女便又开唱,她却是无心再听。这世上贫家寡妇一醮再醮也非少见之事,许寡妇当日若不是遇上她,以陈演的性子,看她可怜,又有许家和汪县丞在后头设法,难说会不会抬她进门。既是遇上她,她断容不得此事,虽是担心陈演官声,何尝不是恨之入骨。她逼许寡妇自诉于祠堂,名声大坏,断了她的妄想,绝了后患,安了自己的心。却也让许寡妇再难以嫁人,寡妇孤女,没有男人保护,便是这样的下场…… 莲香见她脸色不好,知她烦心,无心游玩,便也推说劳累,听了两个曲儿,便散了。莲香送齐粟娘出府时,悄声道:“夫人放心,我暗暗使人在扬州城打听便是。” --- 亲们,这个月只有五天啦,粉红票票过期作废啦~~尽情地砸过来吧~~月票和推荐票,也请狠狠地砸~~我不怕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