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我的男孩,我的女孩
汽车内的两人都沉默不语,狭窄的空间更是让两人透不过气,浑身上下每根弦都紧绷。外面的雨肆无忌惮地拍打着车窗,“咚咚咚”沉重无比,就连心也跟着一起锤击。 沈现朝气蓬勃的脸也如此憔悴,他一五一十的告诉方愁顾虞生病的经过。方愁模模糊糊的听了个大概,顾虞生事凄惨,母亲是个放荡不羁的女人,随处沾花惹草,好不容易被父亲追到手,把她供着,全心全意对她,还是收不住她的心,在顾虞六岁的时候跟着一个男的跑了。从此父亲便疯了,随手抄起东西就打顾虞,每日每夜地打,在他十三岁的时候淹死在家附近的湖中,顾虞目睹了一切…….昨天晚上,他母亲来找他,问他要钱给她现在的儿子看病,顾虞一定是受了刺激才会又病的。 方愁觉得头皮发麻,顾虞?男孩?顾虞就是男孩?车内开着的热空调都暖不了她此时冰冷的手脚,十三岁,她六岁离开,离开时他十二岁…… 从前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滚,她还是太小,零零碎碎,拼拼凑凑,那些一起的时光填满了她的脑海,定格。 方愁见到顾虞的时候,他正蜷缩在墙角,两颊深陷,用空洞的眼睛朝她的方向看,如果不是那还在转动的眼珠,她一定认为顾虞失明了。地上一片狼藉,家中可以移动的东西全部被翻到在地,他手中紧握着一部手机,屏幕一亮一暗,有血从他的指缝间蔓延。 她心头一紧,像是有人在挖取她的心脏,力度极大费力撕扯,而她没有力气阻止了,无动于衷,任凭它千疮百孔。 她迈开已毫无知觉的双腿走向顾虞,蹲在他身边。他往墙角里又缩了缩,眼神也跟着逐渐畏缩。她喉咙中连着心脏的那根刺还在,咽下口水便刺得更深。怕是再咽下口水,就能轻易刺破,鲜血直流。 “顾虞,是我,方愁啊。”他两眼无光,没有一丝焦距,那双眼睛虽然对着方愁,但是再也印不下她了。 她喉咙干涩,候中的刺在扩散,每发出一声都变得艰难。方愁眼前一片模糊,眼泪积满眼眶,渐渐看不清顾虞的脸,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还有嘴周冒出的胡茬,每一寸都停留几秒,她紧绷的弦突然放松。 还好,她的顾虞活着,足够了。 “阿愁。”顾虞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张了张嘴,仅靠着他的记忆,口齿不清的叫着她的名字。 她眼前浮现出顾虞的疯子父亲,端着板凳坐在夕阳下,嘴里整天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忘记了所有人,甚至是他的儿子,终究还是忘不了她。 直至他又叫了她一声。她的思绪被牵扯回来。方愁怔了怔,定眼看看眼前的顾虞。没有人这样叫过她,包括她的父母。从小到大她有很多小名,什么愁愁,小愁……唯独阿愁,只被一个人叫过。 眼泪糊满了整张脸,记忆完整重现,男孩弱不禁风却永远背脊挺直的坚韧身影与顾虞重叠。 她用力抱住他,仿佛拥抱了自己的整个世界,整个曾经。 疯子父亲是疯子,顾虞却继承了他的痴情。得有多爱一个人,才会与意识抵抗,靠着仅存的意识,拼命地提醒自己,不要把她忘了。 他还是机械化地不断重复“阿愁。” 她也不断点头“嗯。” “阿愁。” “嗯。” 沈现胡乱抹了把脸,倚在门边抽烟,吐出的烟圈缭绕着他伤感的眼,一圈一圈熏红了眼眶。记得顾虞好了之后,沈现说起此时此景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手舞足蹈地把它完美诠释了一遍,他可是用生命在模仿,满腹激情的送了首歌给方愁“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他又融入情感,哭喊着叫道“阿愁,阿愁…….到天涯……..”,方愁在一边笑着直摇头,沈现叫的阿愁不是那个味儿。 他这样叫着她的名字,她应着。 从此,阿愁二字,便成了他的专属。 她覆上他冰冷的手,血已经凝固,却在触碰到时灼伤了她的指腹,手心变得刺痛灼热。方愁扒开挡住他眼睛的头发,“顾虞乖,松开手好吗?我帮你包扎。”用亲昵的口吻安抚顾虞,母亲对孩子的语气。 顾虞也不看方愁,拽的指尖骨骼凸起的手慢慢松开。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淌着已经凝固着的纵横交错的血,手机握在手里还有余温。蹭掉血渍,亮着的屏幕壁纸是方愁和顾虞。 照片中的她闭着眼睡觉,身上盖着一条被子,歪着脖子靠在顾虞的肩膀上,顾虞侧着头亲吻她的额头,嘴角洋溢着笑。 顾虞穿着棕色呢衣,就是他感冒的那次,她和他看猫和老鼠睡着的那次。 他们在一起期间,方愁从来没有翻看过他的手机,那是他的隐私,谁知道,只需按一下开关,就能知道自己的小心翼翼是多胆怯,那时应该不顾一切爱他的。如果爱的波涛汹涌,现在会不会好受些。 鼻子酸酸的,两行泪又呼啦呼啦的落下。 她给顾虞包扎好,沈现请的医生已经到了。看他精神不振也不能进行心理辅导,怕是会给他压力,造成再次创伤。给他注射镇定剂时,他也毫无反应任凭医生往他手臂里注射。方愁站在一旁,看一点一点昏睡过去的顾虞,他是可以包容她的缺点,让她安心站在他身后的男人。现在,怎么,就脆弱成这样了。 方愁捂着脸,揪着心,咬着牙,无声地抽泣。人们说心碎,可方愁,连肝都碎了,肝肠寸断。 她的男孩是那样美好,他应该手执画笔,他应该拥抱阳光,他应该受人追捧,他应该拥有健康。所以,他之前受过的所有罪,在今后她一定要千倍万倍的补偿给他。 送走医生后,顾虞躺在床上睡的安详。方愁俯在床边,为他抚平眉心,快快进入你的梦乡,那里没有挣扎,没有吵闹,只有十二岁的你,和六岁的我。 走出卧室,沈现还坐在客厅,眼睛下方已是青黑色的一圈,“睡着了” 方愁点点头,“沈现,真的很谢谢你。”她没有多余的精力说其他客套话,她也实在不是那类人。一切就汇聚成两个字,最诚心的两个字“谢谢。” 沈现一笑,这一笑才让方愁觉得他还是以前那个沈现。他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兄弟嘛!应该的。我回去休息了,桌子上是顾虞写给你的信。”他随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打信封。到门口时还不忘回头叮嘱“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 送走沈现,宽敞凌乱的客厅剩下她一个人,坐到沙发上,带着惊奇翻看每一张信。前几张的纸张泛黄,字迹还很青涩,边角磨损,定是写信人反复端看了很多次。 阿愁: 今日阳光明媚,我被一对恩爱的夫妻从收养所领养。我当时正生病,不爱讲话,可他们依旧义无反顾的领养我。他们是好人。好人会长命百岁,与喜欢的人长久。 我有完整的家了,真好,可惜,你不在。 虞 2003年3月20日 阿愁: 我去找你了。 你长大了,还是那双小鹿乱撞的眼睛。 只是,你不认识我了。 大概那时,你还太小。过去总是会被遗忘的。 虞 2010年5月5日 阿愁: 我考上了美术学校,激动之余有些失落。恐怕,我要有段日子见不着你了。不过,不管我去多远,我都会回来找你。 虞 2012年7月18日 阿愁: 我在去b市的飞机上,全世界的人都在担心着世界末日是否会来临。而我,居然也怕了。我怕万一明天真的末日了,会再也见不着你。 但又觉得只要你活着就好,比起见你,你活着更重要。 愿我的阿愁,一生平安。 还有, 我很想你。 虞 2012年12月11日 阿愁: 一整天的担惊受怕,嘲笑自己如此窝囊。你还是照常上学,放学。 谢天谢地,一切如同往常。 虞 2012年12月12日 阿愁: 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科委。 终于可以不用飞来飞去,只为看你是否安好。 虞 2013年10月20日 阿愁: 为什么在我身边如此小心翼翼。 虞 2013年11月16日 日期越来越接近今天,隐忍尖利的字迹变得柔和。方愁一字不落地仔细翻看,一张张都是积载着的思念,她的眼泪滴落在信纸上,浸湿了信纸。 阿愁: 我无数次想告诉你我是男孩,只是离你越近,我反而有所顾忌。 虞 2014年6月7日 阿愁: 我们在一起了。 我们,在一起了。 一起,一生,余生都是你。 虞 2015年3月18日 阿愁: 你剪去留了多年的长发,我有些生气。 我印象中的阿愁一直是长发翩翩。我有些自私。 没事,我愿意等它长长,我似乎又有些期待了。 虞 2015年3月28日 阿愁: 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别逞强,我可以握住你的手。 虞 2015年4月3日 阿愁: 你终于可以释怀,不必压抑。 路途有多艰难,我都在你身后 虞 2015年5月12日阿愁: 你叫我顾先生。 嗯。 顾太太。 我爱你。此生,永远。 虞 2015年5月12日 日期,是昨天。 方愁把信纸抵在胸口,呼吸由此变得困难,眼泪奔涌而出。 我的男孩,等了太久了。差点耗尽了他的一生。 她现在好像除了哭什么都不会了,心里一团糟,牵扯着她每根神经,如同错乱繁复的杂线。 眼皮稍微一动就落下眼泪,眼泪停不下来了,一旦停下,想到顾虞,还是潸然泪下。 凌晨,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辗转到卧室。她在顾虞身边躺下,用鼻尖去触碰他的鼻尖,如此的距离,可以注视他细长的睫毛,可以聆听他平缓的气息。 不知不觉,枕上还是湿了一片。眼泪是止不住了,方愁想,今天,大概是要流光我一生的眼泪。 她点了点他的鼻尖,还好,你就在我身边。 方愁闭上已经哭的红肿不堪的双眼,她带着心中默默许下的愿入眠:希望明天,我一醒来,顾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