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头(二)
“以后就叫你t吧。” “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 “你可以给它赋予很多种含义,但它也可以不代表其他任何含义。因它就是你,t。” 谢陆——或者现在应该称之t。他觉得,那个男人的思想,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深邃,也都要清澈。 他跟t印象中穷凶极恶的罪犯完全不同。 所以即使跟着他杀人,你也觉得天经地义。 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t跟了他八年。 但只有头三年,在他身边。 因就在第三个年头,那宗案子发生了。 那时恰好,也是t第一次作案。他是那人手把手教出来的,所以作案时延续了那人的风格:计划周密、擅察人心、心狠手辣、天衣无缝。 8个人,一周内陨命,没有一点痕迹,被警方称之“完美犯罪”。但t很清楚,自己根只学得了那人的一点皮毛而已。 而他从不问那人,什么要杀这些人。 他说杀,就杀。 只是在庆功的那个晚上,有人挑衅他:“t,你枪法虽然厉害,但其实啊,你是我们当中杀得最无聊的。趴在相隔几百米的远处,一枪干掉一个,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跟要杀的人呆在一起,跟她聊天,给她洗澡,闻她每一寸身体的味道,看她眼睛里出现越来越多、多得数不清的恐惧!然后,就在这种恐惧里,一点点的熬她,一点点的杀掉她——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小子,要试试吗?” t想都没想,答道:“不要!” 旁边有人低笑出声,这时,t就看到那人站在不远处的灯光下,静静地望着他。 t一时看不清,他的目光到底是惋惜,还是不悦,还是怜悯。 只是t很清楚,每天晚上困扰自己的那一双双沾血的手,从此,大概会跟随一生了。 没人想到,就在这一年,这个季节,他们这个团队,差点就被人揭露在阳光之下,一败涂地。 而t也因自己的第一次犯罪,遭到警方的堵截追击。 明明是完美犯罪,却终于遇到了对手。 也就是在那时,t第一次见到了那两个人。那对同样年轻得出乎意料的神探,听说他们还是相爱挚深的情侣。 而后来再见到时,他们几乎成了一双尸体,只剩最后一口气。 …… 这个案子过后,被t视兄长、视神明那人,解散了整个团队,就此销声匿迹。 而包括t在内的所有人,只要活着的,都开始自己过活。 “对不起,t。”那人说,“承诺你五年,却只带了你三年。” t却只是笑:“我的一生,听你调遣。” 那人只点点头,就不再看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的火烧般的落日。t很清楚,那个案子,燃烧最多的,不仅是韩沉和他的女友,还有眼前这个男人。 离开他之后,t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只有杀人。 于是开始接受一些雇佣和委托,迅速积累名气和财富。只是,虽然已经脱离了那人,t仍然每次会把佣金的一半,都寄给他。他相信,其他人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杀的人越来越多,价格越来越高。梦中那些撕扯着他的手,也越来越剧烈。有时候半夜都会惊醒,抓起身旁的枪,却不知射向哪里。 他也回去看过父亲。昔日的店面荡然无存,只有一个明明才四十余岁,却老迈如六旬的男人,拖着扫帚,在大街上扫地。只是依然愤怒而无能,有行人在刚扫过的地面,丢了张废纸,都会令他横眉冷对。但也只是横眉冷对着空气,不敢跟任何人抗争。 t走到他的面前。 杀手职业,令他擅长伪装。此刻他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蓄着nongnong的胡子,肤色也做了改变。只是如果仔细看,眉宇间依稀能辨认出,当年那个清秀的少年。 但是父亲没认出他。他只抬头看了t一眼,然后小声嚷嚷:“让一让,扫地呢!” t退让到一旁。 看着他佝偻扫地的样子,竟与爷爷的背影,有几分神似。 t丢了个沉甸甸的包,在他脚边,里面是足以让他富贵养老的现金。 他这才惊讶抬头:“先生,你的包……” t转身离去。刚走出一小段,就听到身后传来迟疑的、激动、沙哑的声音:“你是不是……是不是我家的陆陆?!” t加快步伐,没有再回头。 父亲,我的人生,已不再是你能理解的人生。 从你放弃理解我的那一天起。 最后一年,t的失眠越来越严重。经常睁眼一直到天亮,然后睡了两个小时,就会在固定的一个时刻醒来,每天如此。 他看了书,自己的这种状况,叫抑郁症。 但他的心情其实很平静。他想,就像那人说的,人活着,就是要燃烧自己。而他,大概杀了太多人,烧得太快,而积淀在心上的灰尘,也越来越厚,厚得拨不开。他已看不清这个世界。 最后一次出任务,他终于失手了。 大约是精神太过恍惚,又或者是看到目标人物身边,还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三次扣上扳机,却三次又放下。 最后,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高楼,却被监控拍到了模样。虽然是伪装后的模样,却足以令他遭到警方的严密封杀和追捕。最终身中两枪,逃入了森林。 丛林,是他最熟悉也最自在的地方。他用刀和火,自己剜出了子弹。然后在深山里跑了11天。 终于甩开了身后的警察,而他也已精疲力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k省边界,地势最险恶的一段山岭和丛林。 第二天的夜里,他失足掉下一段山崖,昏迷不醒,随身的数把枪也掉进了奔腾的溪流里。 高烧,伴随着腿部的剧痛。他一直浑浑噩噩,梦中,无数双手,从悬崖下伸出来,把他往下拉。 他想,就这么死了,也好。 因那人说过,我们这样的人,即使能够构筑一个全新的世界,也终将在庸人的平凡世界里,寂寂无名的死去。 醒来时,却看到一盏灯。 农村的普通木屋,宛如他幼时所居,简陋却整洁。而一个老人,背对着他,坐在灯下,正在缝补他身上脱下来的衣衫。 t看到这一幕,差点掉下泪来。 “爷爷……爷爷……”他喊道。 老人转过脸。 却不是他熟悉的面容,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老人。比记忆中的爷爷更瘦弱,更佝偻,更老迈。 笑容,却那么相似,就像是一个人。 “孩子……”老人走到他面前,“你掉到山谷里啦,腿断了,爷爷把你背了回来。别担心,已经上了草药,会养好的。” t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什么帮我?” 老人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没回答。 “我姓郭。你叫我郭爷爷就好了。”他说。 郭爷爷每天都很忙。鸡一打鸣就起床,去屋后的半亩田地里浇水、施肥,然后回来做早饭。他要做的是一大家子的早饭。t从窗口望出去,这幢小屋周围,还有几栋红砖房,据郭爷爷说,住的是他的儿子,和几个孙子。 现在多了个t,郭爷爷每天还要多做一个人的分量。然而老山中何其贫瘠,有时候米往往不够吃,这时候郭爷爷就会把剩下的饭,全装给t,自己则端起一碗菜粥,笑笑说:“我这么老啦,吃不下太多东西。你要养病,多吃点。” t也不拒绝,低头大口吃光。身一个杀手,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战斗力零,这令他强烈地缺乏安全感。如果不快点恢复体力,他的命就像始终悬在半空中一样。 但住了几天,t就发现这个家族的异样。 譬如,郭爷爷的那些正值壮年的孙子,都没娶妻; 譬如郭爷爷始终没让他们知道,t的存在。像是害怕着什么,或者更像是执意保护他。郭爷爷就将他藏在这小屋里。偶尔有人过来,立刻拿起草垛和席子,将他躺的那张木板床盖住。等人走了,才拿开。 他不说,t就不问。 平时,一老一小,两人也很少说话。郭爷爷似乎也不太爱说话,到了夜里,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望着山沟里的一轮明月,长久的发呆。而t也望着那久未看到过的,最清澈的月亮,然后进入睡眠。 他的失眠症好了。每天一觉到天亮,有时候甚至要郭爷爷叫他,才会醒。一睁眼,就看到他淳朴的笑脸,然后将一碗热腾腾的粥递过来。 偶尔,也会聊天。郭爷爷问:“孩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t答:“我做it。” 见郭爷爷不说话,他只得又开口解释:“就是计算机。” 这下郭爷爷明白了:“哦哦哦——我以前听人说过。真厉害。”顿了顿又说,“我们这山里,豺狼野兽多。你也是玩那个‘户外’,到这里来的吧?以后不要来了,去点山明水秀的地方吧。” t看着他,想起白天看到的,走过窗口那些木讷的农家汉,没说话。 杀手,对于某些事情,是有敏锐直觉的。 t的腿骨迟迟未能愈合,有一天,郭爷爷端了碗鸡汤来给他,里面还有几块rou。一看就是鸡身上最不好的部位:鸡头、鸡屁股、鸡脖子……但t还是接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第一次对郭爷爷,说了声:“谢谢。” 郭爷爷又笑了。 结果这天夜里,t一个人躺在小屋里,就听到外头有个男人在骂:“老东西!就那一只会下蛋的鸡,你还把它宰了!脑壳有病吧你!老糊涂了!” 然后就听到郭爷爷的声音答:“我是看老六最近身子骨不太好,想给他补一补……啊……” 然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的声音:“老东西!老不死的!我看你是想自己吃吧,鸡头呢?鸡屁股呢?是不是你吃了?” 郭爷爷喘息的声音传来:“我吃了、我吃了……” t垂在床边的手,紧握成拳,然后又慢慢松开。 这晚郭爷爷躺在小屋里,一直在咳嗽,听得t心烦。天亮的时候,才听他缓了过来。 “他们不是你的儿子孙子吗?”t终于忍不住问,“什么这样对你?” 郭爷爷沉默了好久,才说:“孩子,你说人的心,如果被脏东西蒙住了,有什么办法,才能把那脏东西撕开?” t没答。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等我伤好了,你跟我回城里吧。我给你买个房子,找个人伺候你,让你好好养老。” 郭爷爷摇摇头:“我就该死在这里。” 那个叫顾然的女孩,是几天后,被他们抓回来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从早晨落到天黑。t这时已经能坐起,只是不能走路。他就坐在单薄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农家们连绵不断的哄笑声。 而郭爷爷,一直在做饭,一直在热酒。老三回来的时候,扔过来一堆米rou酒菜,大概是用女孩身上的钱,在山脚买的。 可当饭菜全做好、送过去后,郭爷爷累得精疲力尽,坐在门槛上,忽然就老泪纵横。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娃。”他对t说,“造孽啊!” t沉默片刻,问:“他们会怎么做?” 郭爷爷的声音,头一回有点抖:“会把她丢到水里,冷死,然后等有人来了,再打捞尸体。” t稍微一想,就明白其中关窍,不再开口。 杀手生涯,早令他视人命如草芥。梦里的一切或许揪心,醒来,他依旧是冷漠无情的t。那个女人既然落到这群人手里,就是她的命。与他何干? 这时,郭爷爷忽然起身,走到灶边,拿起壶酒,就一个人喝了起来。 t看着他醉得通红的脸,没说话。如果这样能让老人好受点,那就喝吧。 谁知喝了一半,郭爷爷忽然站了起来。 “我去找他们!”郭爷爷含着泪说,“不能让他们再把这个女娃杀了。他们如果不放人,我就下山去报告派出所!” t倏地抬眸看着他:“你不能去!” 郭爷爷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t想要站起来,动作太急,一下子从床上摔到地上:“郭爷爷!去了你就回不来了!”他低吼道。 老人已经走了。 这天,从上午直到天黑,老人也没回来。 t一直坐在床上等。 直到夜里**点钟,才听到屋外有脚步声。然后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扑通”落水的声音。然后有人含着醉意骂了句:“老东西,终于死了。” t坐着,继续等。 到了半夜三点,这是普通人一天里睡得最沉的时刻。他拿起床边的一支木棍,作拐杖,缓缓起身。 他知道这里不能再呆下去,郭爷爷已死,明天那帮人就会来把屋里的东西搜刮一空,或者一把火烧个干净。 虽然腿伤未愈,身上的枪伤也没好利落,走路时全身都痛。但杀手的基身手依然在。他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入了隔壁的农舍。 院子里一团狼藉,大部分人横七竖八,全都醉得不省人事。但是前院,还有两个人醒着,坐着在抽烟商量,是郭爷爷的儿子和大孙子。 “明天把这女娃丢去哪儿?” “后山的猴子溪吧。那里水凉,这两天还滑坡了。” “好。” …… t绕开了他们,没花多少力气,就在一间柴房,找到了被链子锁住的女人。 女人的确很年轻,也很漂亮,皮肤白皙。只是已经如同一具木偶,趴在地上,没什么人气。看到t进来,她只抬了抬眼,又闭上了眼睛。 看到她,t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差点被燃烧殆尽的自己。 t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 “今天有个人,你而死。” 顾然重新睁开眼,表情有些恍惚:“是那个老爷爷……” t缓缓地说:“我今天救不了你。你如果有什么愿望,说出来,我替他你完成。” 我欠他一条命。现在他了救你,赔上了自己的命。 那么我也会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顾然的声音很弱很轻:“你能给我报仇吗?” “能。你只需要给我名字。” 顾然又抬眸看了他一眼。 t保持沉默。 阴暗的柴房中,潮湿的空气里。两个原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人,因这世间最大的罪恶和最弱小的良善,达成了协议。 “乐落霞。”顾然轻声开口,“她偷了我的指南针和地图。” “柯凡、方绪、颜……****我。” “李明玥、张慕涵、乐落霞……他们在草丛里。” “孙教授……拒绝带我回营地。” “最后……还有这里的这些人。我希望他们全部死掉,一个,都不要剩。” …… “一言定。” “一言定。” —— 明日继续更新正文,推荐票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