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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神权之争

    人,总是要死的。

    基于这一点,很多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很多烦恼都不再是烦恼。不要跟死人计较,因为那毫无意义,不要跟活人计较,因为活人终成死人。

    不过,如果在这一点上,还有什么困扰的话,那就不再局限于生命长度,而是恒久的课题。

    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当你蓦然回首,发现自己的一生被无形的大手所贯穿、掌握,你的一言一行都在设计之中,即使你不相信命运,也不得不承认幕后黑手的暗箱cao作能力。那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特权,你所能做的就是满怀愤怒,然后无奈地顺应无形的丝线,做一个提线傀儡。

    是的,是神明的算计,无孔不入的算计,一环套一环,永远处于主动地位。就像死神所说的那样,神明不屑于控制思想,即使这对于神明易如反掌。

    天问也不笨,但两者实在悬殊。就像小卖部八十元计算器的运算能力比较超级光脑的运算能力那样根本不在一个量级。神明能够轻而易举把每一个大气中的微粒都投入计算,天问的每一个动作都在神明的掌握之下。

    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这不是命运,只是神明给天启者设计好的剧本。神明能够无比清楚天问的性格,能够天问的逻辑,知道面对怎样的情况会有怎样的反应。

    “回去吧,我累了。”天问揉揉眉心,那是杀戮神权分身化光消失的地方。路西法的分身回归杀戮神权,就像廉价的礼物一般送给天启者做玩笑的奖赏。

    亡灵法师撤去了亡灵天灾,所有人一晃眼回到了地底世界的黝黑地界。除了满地狼藉的战斗痕迹,谁也想不到这里一连陨落了两柱神灵。

    迪蒙收起了巨剑,嗫嚅了嘴唇,不晓得该说什么。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叫住了天问:“金丝雀,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想静一静,休息一下。”天问叹了一口气,月影权杖和永恒之书被他缓缓收起来。“休息一下就好。”

    巴卡尔不耐地挠动地底世界的漆黑岩石:“喂,雏龙,凯里奥真的在永歌森林吗?”

    天问微微闭起眼睛,仿佛陷入思考,漆黑到令人恐慌的瞳孔被薄薄的眼皮遮掩起来,仿佛是黑暗被黑暗吞噬。

    “永歌森林,月亮岭,源泉矿井。”天问睁开眼,缓缓念出一个地名,声音虚无缥缈,令人捉摸不定却深深信服。

    启示,神明对天启者的笼罩无孔不入。这是一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同时也暗含了小孩恶作剧一般的戏谑。

    “巴卡尔,夜耀还要麻烦你照顾一段时间……以后自有他的任务。”天问背对着魔龙皇走进了地底世界与幻世的空间通道。

    月之痕面面相觑,他们很敏锐地察觉到军团长的状态变化,不太像以往的多愁善感,又蒙上一层阴影。

    月之痕看了看两位魔王,出于月之痕的礼仪咧嘴一笑,随即化作一道道影子追随军团长的脚步离开。

    当月之痕再次踏上幻世大陆的土地时,这里已经是深夜时分,漫天的星光摇曳,月光如匹如丝。

    地底世界的时间流速和幻世不尽相同。

    “摩丝庄园。”当月之痕沐浴在漫天星光之下,湿冷的海风把军团长风轻云淡的话语吹散揉碎。他们只看到一个在传送光华中隐去的单薄背影。

    天问像一道幽影穿梭于摩丝庄园内,心不在焉地和伊莉莎小姐打过招呼,低头行过蜿蜒孤寂的阴冷长廊,踏上壁炉火光照耀不到的楼梯暗面。

    “少爷怎么了?”幽灵小姐担忧地抱着怀里的银制茶盘,愁眉不展的表情让人心生怜惜。

    “恐怕不止是心情不好。”天使大人刚刚从地下室走出来,平静地摇摇头。至于平静之下隐藏着多少担忧,那就只有这个故作坚强的少女自己知晓了。

    伊莉莎小姐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插不上话。月之痕之间的情谊还真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而天问这里,他已经在二楼的主卧室门口驻足许久了。

    这扇雕花华丽的黑禅木木门背后就是娜西阿姨的卧室。住着这摩丝庄园的主人,住着天问的娜西阿姨,住着天灾会议的议员。住着……一个记忆被篡改的可怜人。

    天问眼神黯淡下来,终究没有敲响门扉,微微叹息一声,转身走向走廊尽头。那里有一间空房,独属于被遗弃和禁止的死寂。

    棺材,那曾经是虚拟出来的死亡。那个被称为阿尔的虚拟人物,诞生于娜西阿姨的幻想和痛苦梦魇。

    关于记忆被篡改的事情,天问不打算跟娜西阿姨说。毕竟这种事情不是谁都能接受的——记忆能够被篡改一部分,那么是不是可能被篡改更多。那么我以前到底有没有经历过这样那样的事?我现在的自我怀疑是不是还在被篡改的记忆影响下形成的?如果记忆全都是假的,那么我自己到底是谁?我是否真的存在……

    这是很可怕的死循环,人会在面对虚空中痛苦不已,直至麻木或崩溃。

    天问沉默良久,扶着华丽的棺椁,把自己的身体沉进不详的黑暗中。仿佛是卸去伪装,冰冷和邪意,神秘斗篷被他随手搭在身上。血红的法袍似乎在隔窗的黯淡月光下散发着令人颤抖的浓郁血腥味。

    他闭起眼睛,淡淡的愁绪使他眉头微蹙,萦绕着他的是烟,是云,是不可捉摸的恐惧。

    他可以对所谓命运笑着挥舞拳头,他可以在神明的算计下战斗到底,他可以为了追求自由流尽最后一滴血……但他不是机器,被心魔侵蚀的同时,他也有了“心”。

    他在追悼。追悼神灵,那些死在神明剧本中的战士。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死亡,即便是惨死于天启者之手,他也一点不会为之动容。

    可是,他不会对战士的屈服而无动于衷。愤怒在他胸口燃烧,这是同为战士的共感,哪怕是生死仇敌,只要同为纯粹战士的他们都会为屈从而感到愤怒。就像是诅咒一样,他们可以亲手杀死同为战士的敌人,但绝不允许对方屈服于命运或阴谋诡计。

    战士,这个群体是特殊的。

    阿萨罗特是,奥兰德是,乃至于路西法也是。

    万年前的太阳神伸手声张正义,坚持于正义的宣扬,与诸神争战。一面抵抗神话召唤,一面为正义而战。可是到了最后,依然屈服于神明。当他念出自己的遗言,把自己对太阳法则的理解灌输给天启者。这就是对神明旨意的屈服——是的,人从虚空维系现实的唯一依凭就是神明,人也应该服从于神明。但维唯独战士不能,选择与天地相争,选择坚持自己的信念,背弃了神明意志的你们,为何还要如同丧家之犬去乞求神明?

    奥兰德也是,孤注一掷追逐天地间最逍遥快意,就算是天堂也敢孤身而入。桀骜不驯的恶魔最终还是亲手套上神明给的项圈,告诉天启者,唯一的终结是太阳神权。

    哪怕是路西法也一样,作为下界大天使传密人、宣道者,沉默于圣山宣扬光明神的神谕,最后也在神明的指示下选择堕落成神,成为诸神时代的揭幕者和……落幕者。

    太阳,月亮,星辰。路西法承认了自己的命运,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事实上就是承认了自己的命运,承认了神明的剧本——被天启者终结。

    正义,自由,智慧……所有的一切,荣耀并尊严都在屈服下灰飞烟灭,被自己亲手毁灭。自己一路狂飙所坚持的骄傲,最终被自己亲手颠覆。这种莫大的悲哀使天问感到难过和愤怒。

    曾经向命运宣战的你们,现在为何匍匐在神明的殿前?我们不是走过同样的道路吗?我们不是同样

    诸神时代,后天神灵,先天神灵,神明。

    阿萨罗特是太阳,日辰。路西法是群星,星辰。那么月辰是谁?

    这是后天神灵。

    先天神灵的死神就在自己身边,作为举杯者。月神,是生命之树的主人,在月之痕驻地栽种生命之树,又把精灵族的命脉交到天启者手里,把罗丝赠予天启者。冥神也在精神海里古惑天启者签订契约……

    冥神!

    天问从棺椁里睁开眼,漆黑的眸子几乎要把整个房间的黑暗都吸纳近尽。

    他晓得,晓得冥神是谁,晓得冥神就在自己身边!他晓得冥神只是在演戏,也晓得冥神的意图所在。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心”让他学会了犹豫,让他难以取舍。

    冥神就在他身边,要么是分身,要么干脆是本尊。问题在于,冥神的隐藏身份对天问有不凡的意义。

    他的思考和权衡开始参杂越来越多的情绪,让他举棋不定。同时也让他更像一个人,至于是好是坏,那只能是见仁见智了。

    “唉~”最后一声轻叹,恶魔在棺椁的黑暗里止息了愤怒,被困倦拖入睡梦。

    累,是心灵上的沉重。这个时代在逼迫为数不多的战士走向灭亡,在毁灭一个个纯粹而高贵的灵魂。

    恶魔闭上了眼睛,呼吸悠长平缓。门外的天使无力地垂下手臂,苦笑着摇摇头,最终还是没有敲响这走廊尽头半掩的门扉。

    军团长没有和他们在同一间房安歇,已经很隐晦地表明想要静一静,这时候再去打扰,就不是一个明智女人该做的事情了。

    天使背后的月之痕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回房间休息。他们知道军团长身上的情况在变得越来越复杂,心魔和心互相侵蚀,一点点的小事情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结果。这时候胡乱介入,恐怕只会添乱,等待是他们能够选择的最好应对方式。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恍染发现。一度以为在心魔期间更有“人味”的军团长已经可以被他们拥入怀中,可事实却再次强调了军团长和他们之间的距离,那永远是一个触不可及的缥缈幻影。这个幻影永远凝聚他们最美好的憧憬、最完美的祈愿,占据他们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也是隔着最遥不可及的距离。

    这一夜并不平静。

    杀戮神权,正如其名,为杀戮而存在,由杀戮而诞生的神权。路西法送的礼物可没有那么好接受,至少在路西法满怀恶意之前是这样没错的。

    曾经为了替迪蒙给路西法献礼,天问被路西法种下过杀戮神权。在飞鹰要塞战役血腥的杀戮中,天问的寿命放到杀戮诅咒中计算大约是三十余年,得到巨量的属性点加成。

    然而现在刚刚融合太阳神权的天问又猛然被注入杀戮神权。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权似乎大有冲突。

    阿萨罗特对正义的信念渗入了太阳神权,路西法对杀戮的理解也不浅。两者的矛盾在天问身体里爆发,哪怕是转化为神躯体质也扛不住内部爆发的神权碰撞。

    天问闭着眼,空气在他周身扭曲。可怖的绝杀气息在房间里弥散开,盘旋,巡走,如同猛虎恶龙。还有灼热的光线时不时从棺椁里流淌而出,把本就死寂的棺材灼出一道道无规则的烧焦痕迹,看起来更是狰狞诡异。

    如果有神灵在这里一定会看见整个房间内布满了混乱而零碎的太阳神权和杀戮神权,互相纠缠、搏斗。那是法则的痕迹,整个房间都在混乱的神权斗争中摇摇欲坠,空间随时都可能支离破碎。

    那是一种用破碎玻璃渣子搭建一个勉强完整玻璃瓶的感觉,随时都可能在风中破碎成四散的粉末碎屑。脆弱,脆弱的平衡。

    实际上这里的一丝丝神权混乱导致的破坏力足以让山脚下的费罗城瞬间化为一片废墟!

    一个灰色的召唤阵凭空出现在神权无意识混战的区域,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遭到太阳神权和杀戮神权的剧烈攻击,似乎极其不欢迎外来者。

    很遗憾,这些攻击在灰色召唤阵背后的存在看来实在不值一提,破败的黑色斗篷衣角轻轻舞动,所有狂暴的法则扭曲都被无声无息抚平。

    “我主,你的状态很糟糕。”一只洁白如玉的骨手温柔贴着棺椁里闭目的亡灵法师脸颊。

    “我知道,克莱德,我知道。”亡灵法师安详地闭着眼,宛如梦呓,只是那越来越失控的神权气息告诉死神,情况不妙。

    轮回法则有序而隐蔽地调动起来,缠绕在亡灵法师周身,满屋子的零碎神权被一扫而空。独留下冬季的寒冷气息在这间诡异的房里迟迟不肯散去,与残留的灼热空气负隅顽抗。

    “轮回法则也有办不到的事情。我主,这事恐怕得去找月神。她不会为难你的,不论是天启者还是看在死神的份上。”克莱德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没有恢复到先天神灵的威能。

    “明天再说好吗,我的克莱德?”天问依然闭着眼,挪挪身子,轻扯死神的衣袖,示意死神躺到他身边,“我好困,明天再去。”

    掀开黑色的神秘斗篷,克莱德清楚看到天问鲜红法袍松开领口之下的异象。雪白的胸膛到白皙的脖颈,皮肤下泛出不正常的细小血珠。

    那是皮下毛细血管破裂,血液渗出的结果。神血,是淡金的颜色,高贵而诡异。

    还有更诡异的就是一道道交错而神秘的纹路在天问的身体表面泛光。仔细看,看得不真切,不仔细看,只觉得神秘晦涩。即便如此,克莱德依然轻而易举辨认出这是两种神纹交错分布而成的结果。

    纯白透彻的太阳光构建的纹路,淡淡的猩红杀戮气息构建的纹路。一种透着光和热,一种露出死寂坚决的抹杀气息。

    “睡吧,我在这里。”克莱德躺在亡灵法师身侧,单手抚过淡金的血迹,两种神纹在缓缓蛰伏起来。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她。”死神空洞眼眶里的灵魂之火变得愈加柔和。

    果然,哪怕是先天神灵的死神也招架不住恶魔大人的撒娇吗?

    天问呼吸又变得平缓而祥和,宁静并温和。

    人,总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