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心疾
汉宫中的血腥杀伐暂时尘埃落定,渭水河边又开满了新一年的嫣红桃花,**淡荡,遮掩人世间一切血腥。 “尝尝这些荔枝果,新鲜味美,”吕后笑着道。 张嫣伸手捻住一只荔枝,捏破果壳,露出乳白的果rou,送入口中尝了,弯着眼睛笑道,“果然很鲜美呢!” “是呢,”吕伊也捻起一个荔枝,笑着道, “这是南越新进上来的。”较之前些年的身条,她又抽长了一些,今日着的是她平日最爱的黄襦绿裙,娇美怡人。 “听说呀,此果离枝三日便失去鲜味,所以得名‘离枝’,南越王派人一路快马奔驰,才进献了几篓子到长安呢!” 吕后吩咐道,“拣半篓荔枝送到东宫去,剩下的收拾收拾,留下一盘子,其余的待会儿让阿嫣带回去侯府,给元公主尝尝。” 宫人屈膝应道,“诺。” 吕伊眨了眨眼睛,起身笑道,“姑祖母,那些个宫人手脚笨,不如我去东宫送荔枝果,一会儿再和阿嫣meimei一块出宫,送到鲁元姑姑那去吧。” 张嫣绕过酒池,远远的见董瑚身边的宫女羡星提着云纹双耳广口圆肚暖壶在殿下廊庑而行,暖壶中泛着淡淡的药汤味。 “怎么,太子妃身上不爽快么?” 羡星抬头,见是张嫣,忙屈看屈膝,“张娘子安好。太子妃这几日有些心悸,王太医开了一帖汤药,奴婢奉命去膳房取回来,侍候着太子妃服用。” 张嫣叹了一声,“原来这样啊!” 她登上东宫,从宫人掌起的珍珠帘子下进了太子妃起居的内殿,“舅母瞧瞧,谁来看你了?” 殿中西施浣纱画屏之后,董瑚霍然回过头来,见得她的时候面色亮了一亮,欣喜唤道“阿嫣。” 她皱着眉小口小口的喝着灰褐色汤药。 “舅母这是怎么了?”张嫣问道,“没听说你从前有心悸的毛病啊。” 董瑚的面上瞬间变的惨白,“啪”的一声,将药碗扔到漆盘之上,抓着张嫣唤道“阿嫣,”用力的指尖都有些发白,浑身发抖, “你知道么?淮阴侯是生生被竹签戳死的。听人说,死后拖出尸首来,眼睛都在流血,还是睁的圆圆的。” “嗳?”张嫣讶异低呼, 淮阴侯韩信被诛杀一事,她在宫外也听说了。因着前世的记忆,也知道一些,因此并不觉得多么惊惧。只是一代战神韩信天纵英姿,最后竟如此惨淡收场,当真是造化弄人。 董瑚柳叶眉微蹙,瞧着她的神色,问道,“阿嫣,你怎么一点都不怕?” “太子妃,”香莲捧着一个朱漆云纹漆盘进来,笑道,“吕五娘子奉皇后娘娘的命,送来了这盘荔枝。” “拿走,”董瑚猛的挥手,眉宇间满是厌恶之色,“我才不要她送过来的东西。”漆盘哐当一声落地,鲜亮圆润的荔枝果子滚的满地都是。 张嫣惊呼,“舅母,你这是怎么了?” 董瑚抱着自己的手肘,逡巡着她面上神情,见她神情怯怯,眸子纯良,半响之后,方呼了一口气,神情安慰。“是我想太多了。你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呢?” 想起当日情景,眸中又显出惊惧厌恶神色,“伊娘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就可以那么老辣,那么狠。” “那一天,”她说起当日宫中情景,“百官入宫恭贺,我也大夏殿给母后道喜,道的时候,淮阴侯在大夏殿外候着,苏摩姑姑过来请他,说皇后在钟室接见众臣,就候着淮阴侯了,淮阴侯将信将疑,这个时候吕伊出来,一身黄襦绿裙,像一只穿花蝴蝶似的笑着说,姑祖母已经是候着很久了,遣她来催催。” “她笑的那么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我没有看出半点不对。淮阴侯大约也是不相信这么小的女孩儿能作假,便终于跟着去了。” “我本来都要走了,忽然想起来有事要问一问母后。就去钟室寻母后。到了钟室外头,就看到三个宫监将淮阴侯的尸体拖出来。浑身都是血窟窿,连眼睛都戳了个大窟窿,汩汩的流着血,偏偏还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当时我就吓的叫了一声,昏倒过去。” 张嫣闭了闭眼睛。 董瑚,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这座汉宫本就是风云际会,不时有腥风血雨,你若只想要风花雪月、平安喜乐的生活,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嫁进长乐宫。 董瑚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兀自在絮絮道, “伊娘她根本就是知道皇后要杀淮阴侯,还是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的那么干净,那么甜,好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天知道,她才十岁,我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每次想起她在我面前也是这么笑的时候,我就不寒而栗。” “可是她们说,淮阴侯是想要谋反的呀。”张嫣开口道,她偏着头,一片纯稚,“如果淮阴侯要谋反的话,定会伤着阿婆和舅舅的,我管不了其他的,我只要我阿婆和舅舅安好就好。” 董瑚怔了怔,长长的睫毛眨得一眨,“嗯,”她微弱的重复,“只要太子安好就好。” 汤药的安神效用发作,董瑚躺在榻上,安然的睡了,张嫣瞧了一眼她美丽但苍白的容颜,从东宫步出来,看见在宫阶之下徘徊的吕伊。 不过分别了片刻工夫,吕伊依旧是一身黄襦绿裙,鲜亮亮像穿花无邪的蝴蝶。裙子依旧是适才那件绿间裙,上襦却换了一件,适才那件上绣的是云气纹,如今却是绿花叶子,映衬着清清的瓜子脸蛋上漆黑灵动的杏眸,仰脸一笑,**灿烂,清新爽朗,“太子妃身子好些了么?” “好些了,不干身子的事,”张嫣意味深长道,“是心疾。” 吕伊坐在朱轮华盖车上,和张嫣一同从西阙出了长乐宫,到了尚冠里的宣平侯府,将荔枝献给了鲁元,又传了几句皇后的话,进退得宜,风范正好,直到进了张嫣的明月苑,方沉下脸来,不肯再笑,“太子妃都跟你说了吧?” 她倔强的侧头看着室中琴台,“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觉得我很可怕?”眸底已经现了淡淡水光。 张嫣垂眸,长长的睫毛一眨,犹如翩跹落蝶,“你总是替别人将话说尽了。我不管你做了什么,淮阴侯欲谋反是事实,你帮了阿婆的忙,不管赞不赞同,为人子侄者,我只有谢你的分。” 吕伊怔了一怔,忽的哇的一声哭出来,抱怨道,“哪个天生想害人了?那个时侯淮阴侯不肯过去,我不出来,谁诳他过去?太子妃么?我也很害怕啊,还不是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笑。她干干净净的看热闹,倒反过来怪起我来了。” 她将头枕在膝盖上,哭的委屈,声嘶力竭。 张嫣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块帕子。 吕伊一把抢过,在脸颊上胡乱擦了擦,继续放声大哭。 这一哭便哭了大半刻钟。 吕伊渐渐止住哭声,就着解忧打来的热汤洗了把脸,将拧干的帕子盖在面上,沉默不肯说话。 张嫣命解忧取来灵徽膏,笑道,“这是太子舅舅给我的膏药,说是去淤止肿最是灵验,你敷一些在眼睛上吧。” 吕伊接了药膏,含糊道一声,“谢了。”鼻音浓重。 灵徽膏果然十分灵验,她敷了不过一刻钟,揽镜自照,眸边红肿就消下去很多,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太出来了。 天色渐渐晚了,吕伊从明月苑中出来,登上回宫的宫车,一溜串的风灯挂在宣平侯府檐下飘荡,投下晕黄火光,照在她的颊上,半明半暗。车帘掩下的最后一刹,吕伊发力喊道,“阿嫣。” “我决定暂时不讨厌你了!” 站在门前相送的张嫣一瞬间险些咬到舌头,目送宫车沿着尚冠前街而去,哑然失笑,想起年余前那个跺脚喊“我最讨厌你了!”的女孩。 真是个别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