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燕隐
古铜肤色阳光的樊伉挑了挑剑眉,狭长的眸子笑的肆意,“阿嫣,我带你去东市玩耍,去不去?” “当然去!” “那好,坐稳了,”樊伉一勒马缰,骏马希律一声扬蹄,走马章台,一路往东市而去。 南平里人声鼎沸,白日的东市素来是长安最热闹的地方所在,张嫣坐在樊伉的马背上,听着街道两旁市井喧嚣之声,渐渐将心中的郁闷抛开,开怀的打量着琳琅满目的市肆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樊伉瞧见琼阳食肆二楼棂窗中露出的一袭人影,勒住马,喊道,“可是阿偕在上头?” 楼上少年向窗外张望了一眼,随意道,“樊大郎么,上来吧!” 樊伉应了,“哎,” 他在食肆前下马,将缰绳丢给上前的小厮,笑着对张嫣道,“阿嫣,我带你见一个妙人啊!” 他蹬蹬蹬的登上了食肆二楼。张嫣跟在她身后,一眼就瞧见当窗竹榻上端坐着的十五六岁的少年,仿佛心口为巨石所击,一时愣在当处,无法动弹。 其时天近正午,灿烂阳光从窗棂中射入,照在他的身后,满楼的宾客容貌她都看不清楚,唯见了眼前一个他,光风霁月,一身服帖绛裳,掩不住的灼灼之华。仿佛整个食肆霎那间做了一个背景,而少年抬起头来,如水墨画中的一道重笔,从黯淡的背景色中凸显出来。那轮廓,那眉眼,都似极了一个人,她前世的胞兄莞尔。 怎么会? 张嫣簌簌发抖。 莫非是自己思念成疾,上天可怜,让莞尔也来到这里陪她,或者,这只是命运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张偕端起酒碗,熏然望着发小身边的男装女童,微微讶然,问道,“阿伉,这是?”面上尚带着薄薄绯醉。 樊伉笑道,“这是我的小甥女,生的漂亮吧?” 他转身对张嫣道,“阿嫣,这小子叫张偕,他还有一个酸透了的号,叫燕隐,虽然生的不怎么样,却也算的上是你太子舅舅和我的发小,你若愿意,便跟着叫声舅舅,不愿的话,就当作没看见就是了!” 张嫣垂眸笑道,“知道了。” ——原来,不是莞尔。 ——也是,怎么可能是莞尔呢? 她轻轻一笑,收回目光。 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目光清澈,眸底有着淡淡的陌生疏离。 她的莞尔,才不会这样的看着她。 莞尔不会让她难过,不会看着她无措的模样,不会放她在茫然中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他一直勇敢的保护着自己,直到命运将他们分开! “大好时日,”樊伉拎起张偕的酒壶相劝,“阿偕如何再此一个人喝闷酒?莫非——你那个大兄又为难你了?” “没有的事。”张偕斩钉截铁,顿了一顿,方又道,“是我自己心情不好罢了,阿伉,莫说了,既然来了,就陪我喝酒吧!” “表舅,”张嫣忽的唤道,“你也给叫一壶酒!” 她现在亟需一碗酒,来醉一场! 百未旨酒酒液清澈,带着百花的香气,张嫣饮下去,酒液入口甜芜,遮住她落下的一滴泪。 “大公子,”一个樊家小厮从楼下火烧屁股般冲上来,急急道,“夫人命奴婢来给你送信,说是侯爷发现他的屠刀被你藏起来了,正气匆匆拎着家法满街找你呢!” “什么?”樊伉大惊跳起,在帘下急急趿了乌皮靴,“阿偕,我去躲躲风头,你一会儿帮我把阿嫣送回去!” “那个老头子,”他发着牢sao,反手翻身从食肆二楼阑干上跳下去,“都已经做了万户侯了,还将从前那把屠狗刀当宝贝似的供着,也不怕人外人看着寒碜,碰一下就像要他的命似的!”远远的听见长街之上舞阳侯一阵怒骂,而得得的马蹄声渐渐的远了! 饶是张偕一时心中苦闷,亦被舞阳侯这对活宝父子给逗的一笑。 他倾了一碗关中白薄,送到唇边饮尽,眼角余光望着樊伉留下的女童。她不过五六岁年纪,雪肤花貌,眉目生的极好,坐在堂上一旁,不时的抬头张望自己,那目光十分奇异,浑不似这个年纪的童稚,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晦涩,仿佛有着多年痛苦一般,不由心中微奇,开口问道, “小娘子贵姓?” 张嫣怔了一下,答道,“我姓张,单名一个嫣字。” “原来是宣平侯家的长娘子!”张偕道,取了置于一旁的香榧木棋盘,询问道,“张娘子可愿和我下一盘棋?” 张嫣垂眸,“固所愿也!” 她拎起衣裾在张偕对案坐下,姿态娴雅,抬头望着面前的棋盘。 汉初的围棋棋制与后世虽一脉相承,但亦有一些不同之处,面前香榧木棋盘之上纵横各十七道,后世衍变成十九道。且不同于后世执黑先行,而是白子先行。 张偕道,“你年纪小,不若我让你八个子吧。” “不用了,”张嫣抬头笑道,“燕隐公子,我从前得了一个棋局,颇有些奇妙之处,摆出来与你切磋切磋如何?” 张偕与棋道之上水平极高,十分自傲,淡淡一笑道,“悉听尊便!” 张嫣便取了置于一旁的黑白陶罐,一粒粒的取出其中棋子放在棋盘上。 她摆放的很慢。 于围棋一道上,她并无精研,但莞尔却是个资深棋迷,莞尔曾学会了一个棋局,大半夜拉着她的手细细讲解,兴奋非常。她困急了,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如今想来,当时的日子当真是幸福非常,而那盘棋局却不知为何深深的印在自己的记忆中。 因着需要在脑中将棋局从后世十九道盘换算到如今的十七道盘上,她十分慎重,足足花了一刻钟,方摆定了棋盘,拱手道,“请。” 张偕看了一会子棋盘,从白色陶罐中取了一粒子,落在棋盘上。 他初始时漫不经心,落子极快不假思索,行到中盘,慢慢觉出这棋局中的奥妙,不由慎重起来,将棋子执在指间思虑半响方才落下,然而已然无回天之力,左支右绌,棋风隐隐被牵制,而盘上棋局犹如汪洋大海,无论将子落在何地,都如同一个漩涡,最终不得不被卷走。 将到终局,张偕苦笑一声,推坪认输,注视着面前女童的目光亦变的惊奇郑重起来,“在下自七岁棋艺成后,除了在我父亲手上输过数盘外,还没有如此惨败过呢。” 张嫣抿嘴一笑,“燕隐公子客气了,其实阿嫣对围棋一道不过略通皮毛,能赢得了这一局,不过是因着曾有人教给我一个奇谱罢了!” “哦?”张偕好奇问道,“不知教你这个棋局的人是何人?” 张嫣深深的凝视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已经是见不到了!” 张偕沉默片刻,“对不住。” “没关系。”张嫣笑道,“他虽然不在我身边,但我知道他一直关爱着我,这就够了!” 张偕微微一笑,拂开棋盘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宣平侯府吧!” 张嫣点了点头,“也好。”起身之时忽觉得眼前一黑,险些倒在一旁,张偕一把扶住她,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张嫣笑笑摇头,“可能是起身的时候急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一轮红日垂挂天边,笼下薄薄的暮色,桐壁马车在宣平侯府门前停下,张嫣下了马车,对着张偕笑盈盈的屈了屈膝,“我到家了,燕隐哥哥也先回去吧!” “嗯,”张偕轻轻点了点头,“你先进去吧。” 他立在原地,看着张嫣袅袅的身影消失在侯府大门之中,方回过头来,吩咐御人,“走了!” 张嫣穿过侯府前院,进了内院角门,觑着暮光初上,天光黯淡下来,府中的灯火一时还没有点亮,偌大的庭院之中不见一个人影,松了一口气,轻轻蹑上长廊,想要悄悄赶回明月苑,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廊下挂着的宫灯瞬间全部被燃亮,鲁元公主从后头走了出来,问道,“阿嫣这是从哪儿来啊?” 张嫣呆了片刻,转过头来,讨好着笑道,“阿娘。” 鲁元公主望着她身上的男装,板着脸斥道“你今天出去胡闹了些什么?” “哪有?”张嫣抬了抬脖子,“我今儿就在长安城随便逛了逛,后来去了华阳街上,樊表舅带我逛了逛东市,瞧着太阳下山了,就回来了。” “阿嫣,”鲁元面色端然,望着女儿的目光微微沉肃,“你也是个大孩子了,阿娘和阿翁心疼你,纵着你随意出入游玩,让你不至于受了拘束。你也该注意着些自己,不要做让你阿翁和我担心的事!” 张嫣心中生出一丝愧疚,扑到鲁元怀中道,“阿娘,我知道错了。” 她今天喝了不少酒,身上自然沾染着些酒气,刚刚离的远些的时候尚闻不出来,如今在鲁元怀里,鲁元便自然闻到了,狠狠瞪了爱女一眼, “这次是你樊家表舅在街上胡乱来,我自会去训他,但你自己也没个成算,跟着他胡闹就算了,小小年纪竟还敢在外头喝酒,天幸没出什么事,若是真的出了事,看你怎么收场?” 张嫣拢了拢耳朵,“阿娘,我真的知错了,”举手在耳边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就放了我吧。” 这小妮子,鲁元看着她娇痴模样,心便软了下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瞧你一身狼狈,还不赶紧回苑打理去!” “哎,”张嫣奔了几步,回头张望了一下,鲁元站在原地,注视着自己,背后明亮的宫灯将她的目光映照的愈发沉静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