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四皓
面色瞬间凝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张嫣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啊!” 却原来,张大娘子体质特殊,肌肤娇嫩,但凡质地粗糙一些的丝织物沾染上了,都会生出红肿斑点来。只是她出身赵王府,从小锦衣玉食,从未碰过次等织物,才从不曾发作过。只是今日在野外赶路,无奈穿了一次缣袜,就犯了出来。 刘盈趿上了鞋摔门而去,“张嫣,你那个什么心愿,我看还是全都就此忘了的好!”穿过庭院来到门前,扬声唤道,“青松。” 青松忙赶到门外,躬身拱手恭敬问道,“郎君有什么吩咐?” “去山上采些消肿止痒的草药来,尽量快一点!” 深褐色的药汤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气息,张嫣嘟着唇坐在榻上,将双足濯于其间,肿痒的感觉慢慢褪去,泛上一阵清凉之感。 因着足上的原因,张嫣没有随刘盈去堂上,而是留在房中独自用了哺食。四样农家小菜味道鲜美,一荤三素,荤的是濡鸡,素菜是白瓜子(冬瓜)、笋脯和薤菜,配上香气盈盈的撒饭,极是不错。只是想起自己被一个人摞在屋子里,便觉得十分憋屈。 张嫣恨恨的拨弄着衣带,忽听得木梯传来轧轧脚步声,却是景娘打着灯笼过来收拾碗筷。她忙从棂窗中探出头来,唤道,“景娘jiejie,” “jiejie,”她双手合十,“我一个人待在这儿无聊的很,帮帮我吧!” 景娘讶异的看着女孩,见她半身坐在房中榻上,明晃晃着一双涂着淡绿色膏药的脚丫儿,一双杏核眼儿可怜兮兮的,不由扑哧一笑,想了想,转身折下了楼,不一会儿重又回来,手上拎了一双棠木屐。 张嫣眼睛一亮,忙欢呼一声踏上木屐,棠木清凉宽绰,自己小小的脚丫扣在其中,顿觉空荡荡的,站在地下晃荡了几下,握着景娘的手,笑道,“景娘jiejie,咱们一块儿下去吧?” 景娘笑着点了点头。 一轮明月清清洒下来,洒在商山静谧的土地上。张嫣牵着景娘的手在廊上行走,雪玉般的双足扣在木屐之中,踏在青石板之上,宛如盛放在月光下的栀子花。 月色清亮洒入堂中,刘盈与东园公唐秉执棋对坐。唐秉执白子为先,落子于棋盘左上角,发出“啪”的一声,捻须笑问, “不知在太子心中,何者为华,何者为夏?” 刘盈一身燕居白罗袍子,右手食指中指夹着一枚黑子,左手执袖,落子于棋盘之上,抬起头来,沉声答道,“孤以为,煌煌者为华,恢恢者为夏!” 唐秉目露满意之色,追问道,“昔日汝父大汉皇帝陛下与西楚霸王共争天下,项王势强而汝父势弱,然天下终为汉室所得,太子以为何也?” 这个问题十分尖锐,刘盈思索片刻,郑重答道,“当年父皇曾与人言,他运筹不如留侯,抚民不如萧丞相,将兵不如淮阴侯,然能用人杰,所以最终能够取天下。孤不才,窃以为,得天下与治天下,虽各种艰难不同,底在君臣相得四字!” 唐秉垂眸,无法看出他的神色,落下一枚白子,收拢合围,吃下了刘盈棋盘上一片黑棋,笑道,“太子言辞端庄,棋力却并不十分高啊?” 刘盈面上微赧,“小子师从叔孙太傅,太傅言,弈棋之道,雕虫末技,只可颐养性情,不值得费太多心力!” 一老一少二人映在直棂窗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张嫣趿着木屐从堂下走过,瞧见窗上人影晃动,泛起一阵暖黄的色泽,不由会心一笑。 这个少年正在为着自己的梦想努力。无论结局成功还是失败,在这一刻,他的身影是这般动人的! 张嫣在月光下张开口,“你要成功呀,舅舅。” 景娘回过头来,见她没有赶上来,不由得晃了晃灯笼。 张嫣回过神来,“哎,来了!” “叔孙通行事诡诈,这话说的更不着道理。”堂上,唐秉哼了一声,捋了捋胡子,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先生,”刘盈声音略带了不悦,拱手道,“叔孙太傅才学渊博,教我良多,又为大汉制定礼仪宗法,是社稷臣。先生不该失了敬意!” 唐秉怔了片刻,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倒没有料到,叔孙通居然能教出你这样一个弟子。”他语调甚奇,却又掩不住欣慰, “不过这样也好。” 如今百废待兴的大汉,需要的不是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而正是这样赤子仁心的继承者。 “殿下不信我说的话么?”唐秉笑道,“那老朽便以棋喻人,与殿下切磋切磋。”他举手示意棋盘道, “请殿下续手。” 刘盈心中清明,落子如飞,当他的黑子吃掉唐秉一大片白棋的时候,他拱手笑道,“承先生让。” 唐秉微笑,“是该相让!” 刘盈愕然,低头仔细看棋盘,却见被己方黑棋包围的一片白子提出去后,盘上形势一变,黑子形势并未变明朗,反而隐隐被白子压制。 唐秉捻须悠然道,“人生有时候便如一局棋,黑子得意,却不知道自己已然陷入危机。白子暂时退让,却也为日后赢得了广阔的天地。棋之一道虽为小节,却蕴含着人生至理,能洗去人心浮躁,令人目光洞远。——这些都是太子身为储君该习的事物。” 刘盈知晓唐秉正在借棋点化于己,肃然而听。 唐秉肃然问道,“若太子他日得继君位,太子认为,你遵行的治国之道该是什么?” 刘盈将棋子擒在腮边,心思早已不再放在棋盘之上,郑重道,“父皇春秋尚盛,孤尚未认真思虑此事。不过,孤少时遭遇战乱,见惯民生困苦,并不强求治国之道,只盼能让百姓渐渐富足安乐,不再受战乱之苦!” 唐秉扣反棋盘,起身道,“天色已经不早,太子回去歇息吧!” 刘盈从堂中:出来,见东厢二楼烛火熄灭,一片寂静,知道张嫣这是忍不住寂寞从屋子里溜出来了,叹了口气,提了灯笼从长廊向院中走去,寻找自家小外甥女的下落,忽听得院子南端厨房中传来少女娇憨的声音,“jiejie的手艺真好!” 他循着声音进了厨房,见房中圆头灶上置着一个陶釜,釜下禾材噼里啪啦的烧着,两个女孩正围在灶旁,大的那个在看着炉火火候,小女孩换了一身樱草黄散花绫衫,系着珊瑚素长裙,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一双杏核眸望着陶釜亮晶晶的。 “阿嫣,”他开口唤道,“在做什么呢?” “哟,舅舅,”张嫣回过头,红彤彤的炉火照在她笑的弯弯的眉眼上,染上一层艳丽的暖色,“我和景娘jiejie在煮夜宵呢,你要不要尝尝?” 刘盈瞪了她一眼,道,“尽是胡闹。”声音亲昵, 他朝着景娘点头致意道,“我这个甥女还小,给小娘子添麻烦了!” 景娘面色微微泛红,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事情。 张嫣抱怨道,“舅舅,你再这么一本正经下去,小心要成小老头啦!” 釜中的白粥翻腾,景娘熄了火,用铜杓盛入漆碗,端给了张嫣和刘盈,又给了一个煮鸡蛋。 刘盈看着埋头喝粥的张嫣,唇边泛起淡淡笑意,便也在案旁坐下,执起竹箸慢慢喝起粥来。 一碗粥喝完,张嫣将空碗放在案上,只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畅。 刘盈右手食指屈起,在她脑心敲了一下,“起来啦。天不早了,该回客房了!” “呜,”张嫣哼了一声,和景娘匆匆道别。 景娘微微一笑,走到厨房门前,看见院落中少年和女童一双背影,月光下,少年的手牵着女童,温暖宁馨,女童抱怨的声音在风中隐隐传来,“舅舅又敲我,总有一天会把我敲笨了!” “睡吧,”刘盈只当没听见,,“明日还要早起呢!” “哎呀,”张嫣抬起头来,一双大大的杏核眸分外无辜,“我头发还没晾干呢!” 刘盈推开房门,又是好气又好笑,只得扯了一条帕子,唤道“过来。”将她拉到身前,用帕子擦拭头发。月光静谧的照下来,在东厢窗上投下一片明净的光芒,张嫣猛然惊呼,“痛,轻点轻点,舅舅你扯到我的头发了!” “怎么了?”刘盈怔了怔,摞开了帕子,替她将打结的头发的解开,挑眉稀奇道,“你阿娘小时候头发也没你这么糟啊!” “我怎么知道?”张嫣耸耸肩,扑到榻上,“许是我随阿翁吧!” 她的头发已经是差不多干了,刘盈便摞下帕子,吩咐道,“好了,” 披着大氅的东园公唐秉从后门悄悄出去,上了一条羊肠山道,折了数折,叩响面前屋子的门扉。 大门立刻从里面打开来,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迎了上来,唤道,“唐大哥,终于来了!” 烛火通明的室中,绮里公季吴实问道,“大哥今日见了这位太子,觉得太子为人如何?” “时日尚短,看不出太多。”唐秉捻着自己的胡须,“不过太子的确是个谦谦君子,为人忠厚。” 其余三皓对视一眼,夏黄公周术道,“既然太子为人忠厚,便也值得我等效忠了!毕竟,如今这大汉天下刚刚从秦末数十年逐鹿中平定下来,比起什么英明神武的有为雄君,更需要一位德心仁厚的继承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唐秉铿然道, “我观太子言辞有质心存纯恤,这是仁;不以势逼人而待我等意向,这是度。进退有仪尊师敬道,这是敬。悉心照顾下人幼甥,这是情。有此有仁义之念,敬才之心,沉稳之意,容人之度的君主,我等出而辅佐之,何愁他日天下不能垂拱而治?” “唐大哥、周二哥说的对。” “既如此,我们明日便去拜见太子殿下吧!”